三月初一,梁芬帶著僮仆,在五百親軍的護送下,趕著大車小車出城,至城外別業居住。


    當天下午,邵勳入城,直接住進了都督衙署。


    說是衙署,其實也是居所,前麵辦公,後頭住人罷了,就是稍微有些簡陋,難怪老梁不愛住,而是居於自家在城內的府邸。


    梁府其實已經空空蕩蕩,且掛上了懸券,連宅子帶裏頭尚未收獲的瓜果菜蔬、牲畜藥材等等,作價五十萬錢,可謂賤賣。


    從這裏也可看出,老梁這人十分幹脆,說走就走,一點不拖泥帶水,也不留下任何首尾。如此手段,怪不得能在八王之亂時期苟活下來,且步步高升呢。


    要知道,很多官員都死了啊。


    不光是尚書令樂廣、左仆射羊玄之這種朝堂高官,還有許多聲名不顯的小官小吏,甚至他們的死傷更慘重——唔,侍禦史庾琛也活下來了,這都是人才啊。


    入夜之後,邵勳在府中置宴,招待了幾個人:南陽內史樂凱、南陽王府大農韋輔、中尉梁臣,以及一位名叫皇甫昌的人。


    樂凱不用說了,以前難說是南陽頭號家族,現在則已經坐實了,無論是名氣、財力還是關係網,都是南陽當之無愧的第一。


    此刻見到邵勳時,言談甚歡,不住地問為何沒把外甥帶過來,老夫人既想念女兒,也想念外孫。


    梁臣則有些拘謹。不過在喝了幾杯酒後,也慢慢熱絡了起來。


    邵勳曾得人密報,梁臣曾與梁芬有來往,互相敘了輩分,關係不一般。


    不過他隻是記在心裏,並未理會。


    梁臣與梁芬拉關係、敘宗誼,有可能是為了攀附,也可能是為了自保。


    有人告密,這很好,但作為上位者還需好好把握住,不能因為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就對某人采取措施,暗中查訪就行。


    如今看來,梁臣與梁芬之間的關係談不上多密切,僅僅隻有麵上的那份族人聯係罷了。


    梁家是個大家族,若認為族人都是一條心,那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有些時候甚至是仇人。


    邵勳想起了當年自長安撤退後,朝廷派來接替長安防務的人:梁柳。


    此人乃皇甫謐從姑之子,曾任陽平、城陽太守,後被司馬顒殘部所殺。當時司馬顒殘部內,就有始平太守梁邁。


    大家族子弟分仕各方,搞成這樣並不奇怪。


    梁臣在這件事上沒有問題,他的問題出在別的方麵。


    而說起梁氏,就不得不提起皇甫氏。


    二族郡望都是安定,互相間聯姻不少,比如梁柳母親就是皇甫謐的從姑。


    皇甫昌乃前秦州刺史皇甫重之子。


    這個名字,邵勳有所耳聞。


    河間、成都二王攻洛陽時,那會司馬越還在長沙王陣營中,皇甫商、皇甫重兄弟同樣依附於長沙王。


    大戰開始後,皇甫重被河間王派兵圍困。


    皇甫商間道入關中,持詔西行,打算讓圍攻皇甫重的幾位太守罷兵,行至半路時被從外甥告密,死。


    皇甫重孤立無援,後派養子皇甫昌突圍而出,至洛陽求援,未果。


    當時邵勳還在金墉城,卻未能見得此人一麵,隻隱隱聽說他說動了幾個官員,想要搞什麽事情,最後無疾而終。


    皇甫昌顯然也想到了此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邵勳一眼,遙舉酒杯。


    邵勳有些奇怪,難道你當時策劃了什麽陰謀詭計,想要謀害我?


    不過這都是舊事了。


    彼時立場混亂,今天是盟友,明天是敵人,背刺成風,有什麽事都不奇怪。


    他放下酒杯後,沉吟片刻,成功吸引了幾人的注意力,遂道:“古人有教‘明德慎伐’,今南陽大兵歸家,事止於此,可謂善之又善矣。”


    說著,他輕輕起身,背負雙手,在廳中慢慢踱著步子,道:“今卻有一樁難事。”


    說到這裏,他轉過身來,看著在座幾人。


    樂凱卻比梁老登會捧哏多了,立刻問道:“明公有何難處,不妨說出來,我等參詳一下,或可分憂。”


    邵勳微微頷首,說道:“昨日在營中,聽得南陽土客之爭,其情其景,令人憫惻,寢食之際,未嚐暫安。”


    說罷,歎了一口氣,道:“土人流民,皆是百姓。我亦知其間是非曲折,難以論說。今隻願土客百姓相安無事、且自安息,使耕農不廢、儲峙有常罷了,諸君何以教我?”


    其他三人都把目光投到樂凱身上。


    樂凱其實事先考慮過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在看到邵勳沒有遣返關西流民的意思後,便知道該怎麽做了。


    來赴宴之前,他甚至與各家代表有過一次短暫的磋商,眼下這些人已各自派出仆役,攜帶書信,趕回本家報訊了。


    樂凱倒是不介意再讓出些土地,反正這幾年他們家撈了不少,土地、莊客、部曲數量暴增,宛城南邊的永饒冶也被他們家深度滲透,倒騰了不少質地精良的軍中器械。


    樂家部曲拉出來,賣相還是相當不錯的。


    有百餘騎軍。


    有身披鐵鎧、手持大槊的千餘精銳部曲。


    還有外間很難見到的強弩之類的器械。


    都是最近幾年攢出來的,其中工匠、役徒超過五千人的永饒冶居功甚偉。


    自家兩個弟弟,一為新蔡內史,一在朝為給事中,他本人則是南陽內史。


    樂家雖然算不得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卻是那種實力超過名氣的地方豪族。


    搭上陳公,好處太大了,暫時出點血,將來一定能成倍撈回來,他一點不介意。


    但其他人卻未必和他一條心了。


    你家妹妹先嫁成都王為妃,樂家撈好處。


    剛剛有點頹勢,妹妹又搖身一變,成了陳公府上的樂夫人,還為他生了長子,樂家繼續撈好處。


    合著你樂家一直贏是吧?我們有什麽好處?


    所以,這事情其實挺不好辦的。


    土客矛盾並不隻是說說而已,南陽的土客之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初遺留在河南的王彌賊眾,不過一兩年時間,都能給你整出土客矛盾,更別說南陽這種長達十幾、二十年的積弊了。


    但陳公都問了,他也不能不積極表態,於是說道:“明公率軍南下,消弭了一場大亂,此謂不戰之功。對南陽士民而言,此謂不勞而定,善莫大焉。值此板蕩之秋,自當相忍為國。仆以為,或可丈量田地,分給流民,以安其心。”


    “哦?怎麽個丈量法?”邵勳問道。


    “以王如之亂為界,界後侵占之田地,一律納出。已為關西流民所占者,不在此限。”樂凱說道。


    對南陽、襄陽等郡國而言,王如之亂是一件大事,極大摧毀了地方上的秩序。


    大量自耕農、部分地方豪強甚至少量士族,就那麽消失了。


    大亂之後,還有不少人南渡,乘船前往江州、揚州定居。


    如此一來,空出來的田地其實很多,陸陸續續都被南陽士族豪強侵占了。


    但人口銳減之下,他們其實也耕不了那麽多田,於是很多荒地又被關西流民撿起來耕種。


    樂凱的意思是,讓南陽士族豪強吐出王如之亂後兼並的土地,分給關西流民,算是一次讓步。


    邵勳聽完之後,覺得頗有可行之處,於是點頭應允:“弘緒可代我與諸族商談,靜候佳音了。”


    “謹遵明公之命。”樂凱應道。


    與南陽代表議定,邵勳又看向三位關西人,道:“三位近日走了幾個塢堡?”


    三人對視一眼,最終由韋輔說道:“總計二十餘。”


    “戶口幾何?”


    “一萬四千餘家。”


    “家中可得足食?”


    “勉強糊口罷了。”


    邵勳點了點頭,這是可以預料的。


    即便有梁芬幫忙照拂,當麵臨南陽土人強烈反彈的時候,關西人肯定也是先從土人撂荒的邊邊角角的土地開始耕作。


    這些土地為什麽會被撂荒?


    南陽屢經戰火,最早可追溯到趙王倫時期,後來又有張昌之亂波及,勉強平定後,再迎來王如之亂。


    這片土地並不太平。


    戶口銳減之後,人少地多,南陽土人自然撿最上等、最肥沃的田地耕種了,關西人隻能撿他們剩下的,再加上撂荒的因素,可想而知收成不高。


    餓肚子是正常的。


    “我欲招募一批關西百姓至汝南諸縣耕作,約以國法,治以軍律。”邵勳說道:“先募五千戶、續募一萬戶,爾等可能為我行此事?”


    沔北諸郡的關西流民太多了,十幾、二十年積累下來,已有六萬餘家,甚至都有不少從小出生在南陽的“關西人”了。


    他打算稀釋一番,一方麵減輕土客矛盾,另外可以在汝南生造基本盤,加強對當地的控製。


    汝南是豫西最後一個尚未大規模清理的堡壘,一定要把這個大郡變成事實上直轄的領地。而且汝南的荒地比南陽多,很多地方一直到唐代都是原始地貌,從未開發過,正合安置流民。


    說到底,自耕農才是基本盤啊。


    他要直接統治,不要間接統治,更不要聯統。


    一萬五千戶隻是第一批,後麵看情況他還會招募第二批、第三批。


    但南陽的關西人他不會全部弄走,那樣既不現實,也不合理。其間道理,懂的自然懂。


    “明公有令,無不從之。”韋輔、梁臣、皇甫昌三人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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