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將過之時,邵勳終於舍得從王景風懷裏離開了,開始例行巡視。


    第一站定在頓丘。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這就是頓丘,人太少了。


    但人少的鍋,邵勳也得背一部分,誰讓樂謨撤退時帶走了大量當地軍民呢?


    八王之亂有鍋,公師藩之亂有鍋,汲桑之亂有鍋,匈奴入侵有鍋,石勒、邵勳拉鋸也有鍋,這麽多鍋下來,頓丘就隻有那些個最堅挺、最不容易被攻破的塢堡仍存留著一定人口了——他們才能占多少地?


    石勒給士兵分地的時候都不愛往頓丘安置人口,實在是地處前線,安置了人丁,將來鬼知道便宜了誰——頓丘對岸的濮陽郡,同樣人煙稀少,一個道理。


    頓丘太守是李壽,庾亮小妾李氏的伯父。


    他其實能力有限,最大的優點是政治立場堅定,這就夠了。


    “地劃出來了嗎?”邵勳登上了一個燒磚的土窯頂,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問道。


    “劃出來了,一共千餘頃耕地、數百頃草場和果園。”李壽說道。


    “靠近白溝水嗎?”


    “是。地主要集中在繁陽縣。”


    “那就好。”邵勳說道:“魏郡內黃縣也會劃出千餘頃地、數百頃果園、草地,拿來做祿田,差不多夠了。”


    正如廣成澤的祿田給許昌幕府的將吏們提供收入一樣,位於頓丘、魏郡交界處的祿田,將為派駐河北的官吏、將佐提供相當一部分收入。


    要想打勝仗,恤田必不可少。


    要想官府運轉順暢,祿田也是不可或缺的。


    這就是種田的意義。


    河北祿田目前隻有不到兩千戶莊客在耕種,還不太夠。


    不,說他們是“百姓”不太準確,事實上他們是“官奴”,來源於抓獲的未及時投降的劉漢大大小小的官吏、將校家人及其三族親戚,定罪時統一貶為奴隸,發往頓丘耕作祿田,為邵勳的將官提供福利。


    “那一片都是桃園吧?”邵勳指著土窯附近的某處果園,問道。


    “明公好眼力,確是桃園。”李壽說道:“主要是大桃,另有少許襄桃、白桃、侯桃、王母桃,皆為夏桃。”


    大桃原產於青海地區,由羌人帶來中原,迅速在北方流行,取代了原有的品種。


    襄桃、白桃、侯桃都是魏晉以來民間培育的新品種,慢慢開始流行起來了。


    王母桃曆史悠久,時人多讚譽之,但比較挑地。


    以上都是夏桃,即夏天收獲。管理祿田的官員會組織人手售賣換錢,如果賣不掉,則晾曬成幹,作為福利發下去——如果時間上來得及,也會把鮮桃發下去。


    夏桃之外還有秋桃、冬桃。


    冬桃不多見,一般在十月(公曆十一月)收獲。


    國朝士人很有意思,看起來有點不務正業,束皙曾有《餅賦》:“行人失涎於下風,童仆空嚼而斜眄。擎器者呧唇,立侍者幹咽”——有一說一,這段直接可以拍廣告畫麵。


    傅玄又有《桃賦》:“亦有冬桃,冷侔冰霜,和神適意,恣口所嚐。”


    至於冬桃的味道如何,很遺憾,邵勳居然沒嚐過。


    襄城公主倒是經常吃冬桃,邵勳也見過,但他有點不好意思拿,因為那是唯一一個主動甩了他的女人,居然被分手了。


    “可有棗園?”邵勳下了土窯,問道。


    “有的,明公這邊請。”李壽說道。


    一行人很快到了一處棗園內,官奴們見了,紛紛走避。


    “這些棗樹都是從別處引種來的,有些年頭了。”李壽介紹道。


    既然“有些年頭”了,那麽這片果園很顯然原來是有主的,但現在沒了。倒不是邵勳巧取豪奪,主人家被匈奴劉景沉河了,自然就是無主之地了。


    “以信都大棗居多。”李壽說道:“另有青州紫棗、樂氏棗。後者故老相傳,乃樂毅破齊時,從燕地帶來。河東安邑棗天下聞名,卻未種得。不過洛陽西王母棗卻少少種了一些。”


    “我觀河北多棗樹,何也?”邵勳說道。


    “石勒下令多種棗樹,每戶至少五株。”李壽如實答道。


    “為何?”


    “說是為抗天災,歉收之時可食。”


    “不無道理。”邵勳點頭讚道。


    現在荒地多,多種棗樹是合理的。後世現代農業對果樹精心嗬護,此時多半放任自流,種了是不怎麽管的,但也不是一點技術都沒有。


    邵勳就從裴妃那裏弄到了一本名為《插梨》的農書,裏麵詳細講解了裴氏莊園總結出的梨的嫁接之法,甚至還包括梨的儲藏之法,以備冬天食用。


    《種麻子》、《植桑要術》是琅琊王氏出品,王惠風偷偷送給邵勳的。


    《插梨》則是裴妃遣人抄錄後送過來的。


    三本都是非常實用的好書,對於農業生產非常關鍵。


    與梨相比,時人好種棗以備荒。


    在農田歉收的時候,棗樹可能歉收,也可能不歉收,這就對衝了一部分風險,讓百姓在主糧不足的情況下依靠果蔬、野菜之類混過去,投入下一年的生產。


    另外,棗木其實是戰略物資。


    棗、桑、榆三種樹木,自漢以來,一直到唐代,都是百姓宅園中最常見的三種樹木,因為可用於軍事用途,這大概是石勒下令每戶植棗五株的重要原因。


    大胡這個人吧,其實挺有想法的,曆史上成功並非沒有原因,是個合格的亂世爭霸者,隻不過失了天時,難以翻身了。


    參觀完棗園後,邵勳拉住李壽,進入到了今天的重點,隻聽他問道:“今歲如果動兵,頓丘能提供多少糧草?”


    李壽一聽,頭都大了。


    一瞬間,心念電轉,想了很多。有心為了陳公的大業,威逼各家拿出最後一點家底,但又擔心造成動亂,故猶豫難決。


    邵勳看他樣子,心中已經明白,頓丘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其他郡國即便能提供一部分糧草,估計也很有限。


    去年伐石勒,動員了七萬戰輔兵,如果算上役徒、船工,則有十餘萬人,號稱三十萬一點問題沒有。


    這還是有河道轉運,極大減少了人員數量呢,不然需要動員的人力物力更多。


    在歉收的情況下,這種大規模的戰爭確實不能多搞,消耗太大。


    “好了,沒有就沒有。”邵勳寬慰道:“今年休養生息一年,讓百姓喘口氣。明年再說。”


    “好。”李壽連忙應下。


    邵勳看著一望無際的原野,暗暗惆悵什麽時候才能看到這些荒地上布滿粟麥、牛羊、果樹、桑林呢?


    今年攻伐河北的匈奴殘餘勢力,看樣子還是得老巢河南出血。


    去年有很多田地種了冬小麥,五月便可收獲,屆時糧食壓力就小了。如果等不及的話,三四月間便可調運存糧,河南士民苦一苦,撐一撐,或許也能勉強撐到夏糧收獲,屆時就不用苦了。


    當然,有時候可不一定哦,上頭看到你骨頭縫裏還能榨油,那麽自然接著苦了。


    河南士民不是傻子。當幕府發現你們居然還能提供糧草的時候,原本許下的夏糧收獲後不再征糧的承諾,很可能會作廢。


    因為亂世爭霸者總有很強烈的打仗、打仗、再打仗的衝動,恨不得天天打打殺殺,一遂其大誌。若非糧草、物資、人力的製約,他們很可能一年到頭不帶停歇的——我能給你從正月初一打到臘月底!


    所以,他們必然會強烈抵製、百般叫苦、各種推托。


    因為士族的存在,這種抵製還是有組織的,不像士族消亡時代的原子化農村好擺布。


    再加上戰場在河北,河南士族就更無法感同身受了。


    匈奴打到河南來,他們還能咬牙堅持,賣肝賣腎都要擠出物資供你打仗。


    可現在是打河北的殘餘勢力,積極性大大降低。


    這就是間接統治的弊病,什麽事都要打商量。


    說不得,還是得回一趟河南了。政治嘛,無非就是分肥,作為手握武力的軍閥,就得連哄帶嚇,再各種許諾畫大餅,騙也要把糧食騙到手。


    至於直屬的襄城等郡,去年已經征了一批糧,消耗不小,今年還是等夏收後再說吧。自己的地盤嘛,不能站起來蹬,要小心嗬護。


    邵勳在頓丘巡視了十餘日,一直到二月中旬才離開。


    十六日,他向西抵達了河防重鎮黎陽。


    這個時候,從金穀園調撥的第一批莊客數百人亦乘船抵達,在黎陽上岸。


    他立刻抽出時間接見,並把在鄴城等待召見的關中諸胡酋帥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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