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桃豹就起來了。


    妻子張氏正在廚房裏忙活。


    仆人搬來了前年釀製的上好春酒五升,揭開蓋子後,酒味撲鼻。


    張氏瞄了一眼,繼續幹著手裏的活。


    幹薑一兩、胡椒七十枚盡皆搗碎成末。


    安石榴五枚,壓榨取汁。


    一切弄完之後,把末、汁混在一起,攪拌均勻,然後倒入酒甕中,輕輕搖晃。


    片刻之後,她高興地抱著酒甕,來到了膳房。


    桃豹已坐在案前,大口嚼吃著胡餅。見得酒來了,立刻倒了一碗,飲下。


    “舒服!”他滿足地讚了聲,放下酒碗,繼續吃餅。


    妻子樣貌雖不咋樣,但做得一手好酒菜。


    像這種胡椒酒,就不是那兩位他非常寵愛的小妾能做出來的。


    此酒非胡非漢,乃胡漢融合之物,兼具特色,流行於幽州諸郡,中原不多見,草原、西域亦不多見。


    這幾年冀州慢慢流行此酒,但還達不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夫君。”張氏坐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大胡那邊……”


    桃豹用力拍了一下案幾。


    張氏嚇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桃豹暗歎,剛才還對這娘們起了幾絲好感呢,現在又覺得厭煩了。


    不知輕重,什麽話都敢往家裏帶,再這樣下去,抄家滅族不遠。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你明白不?”桃豹看著妻子,冷聲道。


    張氏臉色慘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早就沒退路了,你明白不?自從攻三台那天起,我就已經沒退路了。”


    “大胡說可以既往不咎的……”張氏囁嚅道。


    桃豹冷冷看了妻子一眼,一字一字道:“我不敢信!”


    縱然石勒真的不在意他舉兵攻打三台,並獻劉野那給陳公享用之事,他也不敢相信,更不敢賭。


    “人連同信,我已經派人送往蔡府君那裏了,陳公很快就會知道,石勒也會知道。”桃豹冷哼一聲,說道。


    張氏默默低頭。


    送信的人來自上黨,是烏桓張氏的族人,也是她娘家的遠親。奉石勒之命,暗地裏聯絡夫君。


    張氏也很無奈。


    鄴城之戰,烏桓張氏提前開溜,大大得罪了石勒。平陽朝廷也對他們百般打壓,日子很不好過。石勒給了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自然牢牢抓住了。


    隻不過,夫君不願背叛陳公。


    她其實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娘家的困境也是擺在麵前的事實,夾在中間真的很難做。


    桃豹又喝了一口酒,默默無語。


    這個蠢婦人,既然嫁到他桃家了,卻還為娘家利益忙活。


    若是小事便罷了,他不會在意。但這種決定舉族命運的事情你也敢摻和,不要命了?


    思來想去,他決定再多說幾句。於是放下酒碗,說道:“你可知陳公最近做什麽去了?”


    張氏搖了搖頭。


    “安置部落酋帥去了。”桃豹說道:“從關中來的,很雜,我想大部分是匈奴吧。盧水胡、鐵弗等匈奴奴部為主,另有氐羌鮮卑之眾,一共兩萬人。”


    “設鎮將了嗎?”張氏來了興趣:“夫君你以後能當個鎮將嗎?”


    桃豹看了妻子一眼,有些譏嘲:“陳公在趙郡,並沒有給關中部落設鎮將,而是鄉裏製。他們看起來和府兵一樣,都不納賦役,都要出兵打仗。但府兵是軍籍,世世代代當兵,他們是民籍,哪天一不留神就變成百姓了。鎮將?莫要玩笑。陳公在河北設的鎮將、隨意給出去的太守,皆權宜之計,今後都要罷免的。”


    張氏聽得一愣一愣的。


    與漢地婦人不同,胡人女子是要掌家的,方方麵麵都掌,無論內外事務,都會協助夫君辦理,經常給出意見——從石勒之妻劉氏深度參與軍政事務就能看得出來,曆史上北朝那一堆權力極大的皇後、太後亦可窺得一斑。


    所以,張氏對軍國事務並不陌生,她一直覺得丈夫應該謀求一個鎮將的職位,因為這是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


    像太守、將軍這些職務,固然也很不錯,但上麵一句話就能拿走。鎮將就不同了,上頭想要辦你,還得考慮反彈,沒那麽容易。


    但現在一聽,竟然完全沒戲,她有點失望。


    “就沒人反對嗎?”她忍不住問道。


    “新來的關中部落,就數擁眾五千的沮渠崇實力最強。陳公帶著親軍千人、銀槍銳士六千、義從馬兵七千,能把沮渠崇的部落全給揚了,怎麽反對?”桃豹說道:“他這邊一低頭,其他酋帥就更不敢反對了。而且,這兩萬人從關中一路逃過來,本身沒什麽心氣了,暫時也不敢有異動。陳公辦事,很會挑人、挑時機,他心裏對什麽都有數,厲害啊。”


    張氏失望難掩。


    將來娘家的烏桓部落若投靠過來,是不是也是這般處置?


    不,看夫君的意思,陳公完全是看菜下碟的。


    勢窮來投,可能直接被編戶齊民了。


    主動來投,或許還能混個世襲鎮將。


    邵勳真是勢利眼!


    “夫君都這麽說了,陳公看來真的雄才大略。”張氏收拾心情,說道。


    桃豹懶得理她,喝完一碗酒後,直接起身。


    臨出門之前,他回頭說道:“伱道我死心塌地投陳公,僅僅因為他雄才大略麽?”


    張氏一怔。


    “陳公在趙郡玩的這一手,確實漂亮。我想了想,他將來真有極大可能收拾北方,一統天下。”桃豹說道:“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個原因別人可能不認,但我非常看重。”


    “什麽?”張氏下意識問道。


    “陳公年輕。”桃豹笑了笑,出門離去。


    張氏訝然,旋即又有些恍然。


    ******


    銅雀台之上,數十將佐簇擁著一人,登高望遠。


    銅雀台西的漳水之畔,鼓聲隆隆,數萬大軍依次出營,向南而去。


    “石勒練的兵還不錯。”邵勳指著那些排著整齊隊列離去的步卒,感慨道。


    他不知道石勒在河北、河南拉了多少丁,大浪淘沙之下,就剩這幾萬步卒了。


    今天一次性出動兩萬人,到徐州去賣命。


    勝固足喜,敗不足憂,大概就是邵勳的態度,這從他選用的將領就可以看得出來。


    郗鑒,水平還不太夠,不如李重、王雀兒二人。


    桃豹、支雄、劉賀度等人,心思叵測,不一定會賣力。


    無所謂了,反正隻要他們人到了,不浪,徐州局勢就壞不到哪去。


    想到這裏,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王澄。


    是的,自從荊州跑路後,去徐州上任沒多久的王澄又跑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祖逖兵馬屢經擴充,亦不過萬餘人,卻輕鬆進入了下邳。


    好在刺史荀組還沒跑,仍留在彭城,但他的立場十分可疑,嚴格說起來是中立。


    他不承認司馬睿“承製”任命的徐州都督祖逖,但對祖逖進攻都督治所下邳並沒有任何阻止行為。


    邵勳現在是司豫徐冀四州大都督,派兵進入徐州很正當,但荀組認不認也是個問題。


    一番扯皮之下,到現在荀組還沒鬆口,徐州局勢依然撲朔迷離。


    真要分鍋的話,王澄這廢物難辭其咎,居然沒一個地方能幹得下去的!王衍為他操碎了心,奈何自己不爭氣,這就沒辦法了。


    邵勳都懶得和他說話,直接看向郗鑒,道:“道徽,三萬大軍交到你手上了,可不能輕忽啊。”


    “明公放心,仆會謹慎行事的。”郗鑒朗聲說道。


    三萬大軍的各級軍官是齊備的,但“司令部”卻空空蕩蕩。


    這幾個月,邵勳給他塞了一些人,郗鑒自己又從東平、高平、濟陰三地征辟了一部分士人,把指揮機構完善了起來。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一個幕僚團隊不是誰都能拉起來的,但郗鑒利用金鄉郗氏的影響力,征召了一批相熟的士人。與此同時,他又調來了一批高平之戰、涉縣之戰時的舊部,充實指揮班子。


    他漸漸有羽翼了。


    其實,每一個方麵大將都必須有自己的黨羽,不然很難做到如臂使指,戰場上要壞事。


    李重、王雀兒、金正三人身邊,都簇擁著一批這樣的人。


    但他們積累私人團隊的速度遠不及郗鑒,因為他們出身低、名望低、號召力低,基本都是在長期的軍旅生涯中艱難積攢起來的。


    好處是在長達十年的軍事生涯中,自家團隊的能力經受了長久的考驗,上限未必多高,但下限足以保證。


    主官離任,私人團隊一般也會跟著離任,這樣的人在古代有個稱呼:“家將”、“家臣”。


    家將、家臣跟著主家,升官迅速。可一旦主家敗落,他們也會受到牽連,清算起來動輒株連數百家,並不是開玩笑。


    當年司馬越若沒能上位且反被清算,邵勳就得倉皇跑路,否則必死無疑。


    “去了徐州,若無法進彭城,不要硬來,可先至東海國找糜子恢。”邵勳吩咐道:“另者,約束軍紀。”


    說到這裏,邵勳的臉色也認真了起來,道:“我是東海人,若桑梓之地被劫掠了,可說不過去。”


    “遵命。”郗鑒沉聲應道。


    “爾等亦要謹記。”邵勳又看向桃豹、支雄、程遐、劉賀度等人,說道:“收起你們那套作風,若被我聽聞有劫掠東海之事,定斬不饒。”


    桃豹等人一聽,知道陳公是認真的,頓時菊花一緊,齊聲道:“遵命。”


    程遐上進心熱切,還多嘴了一句:“明公放心,仆為監軍,定然嚴加巡查。”


    他從廣平招募了兩千人,其中五百人是自家部曲,另外千五百人都是鄉黨,作為監軍的直屬部隊——沒有兵,監軍算個鳥,一根毛都別想抓到。


    程遐如此表忠心,邵勳自然歡喜,讚道:“好生做事,將來都有富貴。”


    一番勉勵之後,諸將散去,各自領兵出征。


    邵勳則開始準備回河南一趟了:要錢。


    但在此之前,他還需對石勒布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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