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有些悶熱,周謨擦了把汗,幹脆下車走一段。


    今晚的月色很美,皎潔的光華灑滿大地,照亮了前路。


    途經一處荒廢的莊園時,甚至起了點涼風。


    莊園門樓倒在地上,外牆傾頹坍塌。


    牆內荒草萋萋,蟲鳴不絕於耳。


    窗戶黑洞洞的,看著頗為瘮人。當牛車經過時,甚至發出了一點響動。未及,一隻野貓爬上了屋頂,瞪著橘黃色的眼睛,看著路過的眾人。


    周謨收回目光,在幾名隨從的護衛下,穿過一片果林,抄近路向前走。


    果林內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果實掉落地麵後,發出的帶著點酒味的腐爛氣息。


    可惜!


    荒山野嶺之中,人影都見不到一個,好好的果子,卻無人采摘。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方才的那個莊園。


    應該是前些年建的,那會世道亂,很多人在山裏聚居躲避兵災。不過這個莊園最終還是被人找到了,圍攻之下,死難無孑遺矣!


    周謨快走幾步,很快穿過樹林,走過一條朽爛不堪的木橋後,來到了大路上。


    盛夏的夤夜,極為悶熱。


    周謨等了好一會,才看到牛車駛了過來,匆匆上車之後,又行了十裏左右,終於抵達了洛陽城郊。


    天明之後,自建春門入內,很快來到了太尉王衍府上。


    王玄親自出門,將其迎入府內。


    王衍正與老妻郭氏在後宅,聽聞之後,讓王玄先應付一會,繼續說道:“要不你還是去一趟鄴城吧?”


    郭氏先是應了聲,然後狐疑地看了丈夫一眼,問道:“這麽急著把我支開,難道……”


    王衍氣結,哼了一聲,道:“你這妒婦,唉,老夫一把年紀了,何至於此。”


    郭氏有些訕訕,不再說了。


    女兒景風來信,已有身孕。夫妻二人聽後,心情那叫一個複雜。


    他們老了,不可能陪女兒一輩子。女兒有了孩子,將來有人陪伴,他們也感到欣慰。


    但女兒終究不可能當陳公的正妻——試探過了,無果——對他們這種家世的人來說,終究有些丟臉。


    另外,心底又有些許期盼,對未來的期盼。


    總之那叫一個複雜,不足為外人道也。


    “收拾收拾,這幾日便啟程吧。”王衍揮了揮手,離了後宅,往會客之所而去。


    剛剛來到附近時,便聽到王玄、周謨二人的對話。


    “我一路行來,沿途渺無生氣。伊洛這般景象,不由潸然淚下。”周謨一邊歎氣,一邊說道:“這世道,總得有人出來收拾,不能再這般下去了。”


    “叔治所言極是。”王玄亦歎道:“有些屍位素餐之輩,外不能禦敵,內不能撫民,卻竊據高位,著實可恨。朝堂,該清理一下了。”


    “陳公來洛陽,卻不是為了清理朝堂。這些事他不方便做,終究還得太尉出馬。”周謨說道:“陳公北上,主要還是督戰。”


    王衍咳嗽了下,舉步入內。


    “太尉。”周謨起身行禮。


    王玄上前幾步,在王衍耳邊輕聲說道:“庾夫人已經同意了。”


    王衍微微頷首。


    女兒懷孕了,那個臭小子當然要給個交代,入邵府是必然的。當小妾已經很丟臉了,再沒名沒分跟著他,王衍也繃不住。


    “叔治遠道而來,想必陳公已有決定?”王衍問道。


    周謨是自許昌來的。


    他本是陽翟令,後因兄長周伯仁之故,仕途有些坎坷。現在重獲信任,調任車騎祭酒。此番入京,便是奉邵勳之命過來打前站。


    “回太尉,陳公乃晉臣,非悖亂之輩。”周謨說道:“隻是如此放任洛陽,終究不是個事。事實上陳公到現在還有些舉棋不定,想聽聽太尉之意。”


    王衍沉吟了一下,道:“陳公要覲見天子麽?”


    “是。”周謨說道:“天子可能誤信小人讒言,對陳公有些誤會。有些話,換旁人來說終究不美,陳公想當麵對天子說。”


    “如何覲見?”王衍問道。


    “太尉有何建議?”


    說到此事,王衍就有點無語了。


    邵勳這廝,太過怕死!


    上次在天淵池麵見天子,興師動眾,很多人都看見了,其實影響不好。


    你一個臣子,帶著大隊兵馬進京,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董卓啊。


    但讓他孤身或隻帶少許隨從入宮,似乎也太過冒險。


    曹孟德見漢獻帝,可以是汗流浹背,也可以是血濺當場。


    每個天子脾性不一樣,鬼知道衝動之下會做出什麽事?這個險冒不得。


    所以,邵勳若入宮朝見天子,必然前呼後擁,甲士如雲,這又有點過分了。


    總之難。


    “徐州那邊打得怎麽樣了?”王衍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起了戰事。


    “仆離許昌時,聽聞郗鑒攻了一次下邳,未得手,為祖逖擊退。”周謨說道。


    “下邳四麵環水,郗道徽強攻不智啊。”王衍說道。


    “連日大雨,道路泥濘,騎兵一時派不上用場。郗道徽遣人伐木造筏,強攻下邳。”周謨說道:“祖逖令舟師前來,弓弩齊發,大軍支持不住,便敗退了。”


    “不能火攻,燒了祖逖的舟師?”


    “這卻不知了。”


    王衍唔了一聲。


    他知道,這句話外行了。


    郗鑒如何不知道火攻?祖逖不知道要防人家火攻?事情沒那麽簡單。


    “彭城呢?”他又問道。


    “盧子道親至平原,請華氏勸說荀泰章。聽聞沛國劉氏、樂陵石氏也派人去勸了。”周謨回道。


    王衍心中暗讚,邵太白是會用人的。


    曹魏名臣、太尉華歆之孫華衍,娶沛國劉芬女為妻。


    生女華苕,嫁荀組荀泰章為妻。


    又生女華芳,嫁王浚為妻,永嘉元年(307)病逝,年三十七,是王浚第三任妻子。


    沛國劉氏也不簡單。


    劉芬娶魏衛尉武周(沛國人)之女為妻,生三子:南中郎將劉粹,夫人荀氏;太常劉宏,夫人華氏;光祿勳劉漢(一說劉潢),夫人程氏——劉漢之女又嫁樂陵石氏,石氏還與潁川荀氏、陳氏聯姻……


    世家大族,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用起來時很爽,因為七拐八彎都能攀上親戚,能為大業提供很多助力。可一旦坐下來仔細起一起他們的老底,又不寒而栗。


    對邵勳之類統治者來說,真的又愛又恨。


    但在彭城這件事上,還不得不用他們。


    平原華氏與徐州刺史荀組之間的關係,真的算是比較近的了。再加上其他關係比較近的親戚,多管齊下,荀組還能中立下去嗎?


    人不能活在真空裏,必然會有傾向。


    “老夫以為,太白還是等一等,待彭城之事塵埃落定之後,再朝見天子。”王衍看著周謨,說道:“若郗道徽能攻取下邳,則更好。”


    “仆會回報陳公。”周謨說道。


    “至於朝見的形式——”王衍思索了一會,說道:“帶兵入宮太過駭人。太白來洛陽督戰後,可請天子出城勞軍,那樣便好辦多了。”


    周謨一聽,暗讚王夷甫是真的有辦法。


    “陳公得太尉相助,卻不知省了多少事。”他真心實意地說道。


    王衍擺了擺手,道:“你回去和太白說,不要操之過急。有些事,宗王、士人做了無妨,但他非大族出身,做了卻會遭人非議,於大業有所妨礙,慢慢來。拿下徐州,流言蜚語會少一半,若攻取弘農、河內,或攻滅石勒,則再也無人置喙。”


    王衍這話算是比較誠心的了。沒有假大空,也不諱言邵勳的出身太低,直接告訴他專心督戰,趕緊把該拿下的地方拿下,屆時事情就好辦多了。


    “聽聞你去了趟江陵,如何?”王衍又問道。


    “沒甚成效。”周謨苦笑道。


    他確實剛去了江陵,麵見兄長周顗。


    兄長對琅琊王比較忠心,直接拒絕了他投效陳公的建議。


    事情沒辦成,周謨沒有久留,立刻打道回府,向邵勳具陳詳情。


    荊州那邊還是老一套,辦幾天正事、玩樂幾天,與許昌這邊緊鑼密鼓的節奏完全不是一回事。


    “叔治無需嗟歎。”王衍亦苦笑道:“老夫給處仲寫信,不也沒什麽成效麽?”


    世家大族分仕各方,各為其主,當然很正常。但王衍自覺對這幾個族人是掏心掏肺了,沒想到卻是這個結果,難免失落。


    “罷了,你先回去吧。”王衍對周謨說道。


    周謨剛要行禮告退,卻被王衍喊住了。


    “閻鼎、李述、第五猗等人免官之事,天子不許。”王衍說道:“請太白勿要操切,老夫會尋著他們錯處的。”


    周謨了然。


    王衍定是擔心陳公學司馬越,當著天子的麵抓人殺人。不過,隻要天子死保,王衍真能免掉這幾個人的官?未必。


    他畢竟不是丞相或相國,無法繞開天子,這事怕是有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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