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今日有朝會,又正值望日,官員們幾乎沒有稱病、推托的,烏泱泱坐了一大片。


    天子還沒到,群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王衍從進賢冠耳側取下一支白筆,在笏板上寫寫畫畫,時而皺眉沉思,時而微笑不已。


    冗從仆射鄭世達麵帶微笑,看著上朝的官員們。


    上任之後,他把原本的殿中執戟全部換掉了,然後請示陳公,由留守洛陽的府兵暫充執戟武士。


    就為了這件事,陳公還寫了封信給他,讓鄭世達受寵若驚,繼而欣喜若狂。


    他知道,陳公青睞他不僅僅因為辦事得力。事實上,他還送了女人。


    此女是他家培養的歌妓,名鄭櫻桃,今年才十三歲,但已有殊色,長得十分美麗,又能歌善舞。


    鄭世達本來打算自己享用的,但思來想去,為前途計,決定將此女獻予陳公——大家都知道,陳公好美色。


    送走之後,鄭世達又有些後悔,實在是這麽多年,沒見到容貌如此俏麗的女人,或許隻有王景風以及惠皇後羊氏可與之媲美了。


    但冗從仆射之職乃陳公欽點,似乎起了作用。隻希望鄭櫻桃今後能多多魅惑陳公,為他鄭世達的前途再加把力——此女才十三歲,已頗有心計,容貌平凡的家妻甚至稱她為“妖女”,想弄死她。


    正遐想間,嘉樂奏起。


    更換完冕服的天子在音樂聲中步出,坐於龍案之後。


    群臣紛紛起身,行揖禮稱賀。禮畢,又各回各位。


    “有事奏來。”天子司馬熾的臉色有些不好,據小道消息是昨晚沒睡好,不知道什麽原因。


    王衍抬起頭來,目視天子。


    司馬熾避開了他的視線,臉色忿忿。


    “臣為陛下賀!”一個公鴨般的嗓門突然響起。


    王衍微微皺眉,凝神一看,卻是黃門侍郎裴廙。


    司馬熾一看裴廙這個監視他的“跟屁蟲”,就很倒胃口,但朝會之上,又不能說什麽,隻能不高興地說道:“為何事所賀?”


    “臣為陛下得人而賀。”裴廙說道:“十年以來,外有匈奴逞凶肆虐,生靈被難;內有匪賊嘯聚山林,劫掠百姓。遂致豺狼遍地,雞犬無遺,朝廷屢費機謀,難以平其禍亂。”


    “今有東海邵太白,於河南招攬流亡、開墾荒田、修置農具、采買耕牛,使饑者得其食,寒者得其衣。百姓不再奔竄於道途,黎民不再藏匿於山穀,乃有父子團聚、安居樂業之情狀。臣為陛下賀,陛下得人矣!”


    “幽州王浚,世荷國恩,位極人爵,而不思報效,胸懷逆節。藏匿逾製之物,潛謀篡奪;裹挾豺狼之士,侵暴鄰州;賦斂黎元之財,剝衣及膚。此等不忠不義不仁之輩,理應天誅。陳公召河北義士,擒拿此獠,解黎民倒懸之苦,固皇王中興之勢。臣為陛下賀,陛下得人矣!”


    “冀州諸郡,陷賊久矣。荊棘生於田壟,遺骸遍於邱墟。方伯大將,空談不務於講武,長久遂至於忘戰,是以望風喪敗,棄失城邑。陳公講武練兵,淬煉戈矛,遂提虎狼之旅,捍禦賊寇;遽殲凶頑之徒,破陣成功。燕趙將士,至此可解甲務農;河北黎元,今日可安居耕桑。此為超殊之功,世所罕見。臣為陛下賀,陛下得人矣!”


    裴廙說完,看了天子一眼,行禮退下。


    天子沉默不語,仿佛在做無聲的對抗。


    眾臣耐心等待著。


    許久之後,天子頂不住壓力,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裴卿方才言及王浚不忠不義不仁。與之相比,邵勳尊崇天子君上,可謂忠矣;照拂舊主遺孀,可謂義矣;體恤黎民百姓,可謂仁矣。朕得此人,夫複何求?超擢之賞,焉能不授?”


    殿中瞬間安靜得仿佛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這話語中的怨氣和嘲諷,怕是要突破天際了。


    剛剛返回座位的裴廙更是微露不耐之色。


    雞腳朕,朕你個頭!再這樣陰陽怪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但他也不太好反駁,尤其是他剛剛聽說,東海太妃裴氏已懷孕七個月,不久就要臨盆了……


    這邵全忠,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這樣的身份地位,什麽樣的女人不可得?


    世家大族,怕是一個個上趕著要把家裏未出閣的女子送你榻上,怎麽偏偏就喜歡讓你的主母懷孕呢?


    王衍拿起白筆,又在笏板上寫字,斟酌語句。


    這個時候,尚書令庾瑉輕咳一聲,起身道:“陛下,殊勳當有超賞。若無邵勳勠力破敵,將士爭相用命,則無今日之中興盛景。臣請進邵勳之位。”


    司馬熾仿佛破罐子破摔了,賭氣道:“卿等皆王佐之才,自有定計,朕準了便是。”


    庾瑉仿佛沒聽到天子的抱怨,自顧自說道:“邵勳既可興文教,又能建武功,此等奇才,當擔綱重任,匡扶國政。”


    司馬熾睜圓了眼睛,問道:“庾卿之意……”


    “可令陳公錄尚書事。”庾瑉圖窮匕見,拋出了他的目的。


    “以何職錄尚書事?”司馬熾追問道。


    晉承魏製。


    自魏以來,先後有陳群以司空錄尚書事、司馬懿以太尉錄尚書事、曹爽以大將軍錄尚書事、司馬師以大將軍錄尚書事、司馬昭以大將軍錄尚書事、王沈以驃騎將軍錄尚書事、賈充以太尉錄尚書事、司馬亮以太宰(太師)錄尚書事、司馬越以太傅錄尚書事、王衍以太尉錄尚書事……


    至於司馬倫、司馬冏、司馬穎等人搞的相國、輔政大臣加九錫、丞相之類,已經遠遠超出錄尚書事的權力,沒必要加這個頭銜了。


    簡而言之,你必須要有三公級別的官職,才適合加錄尚書事的頭銜,成為尚書台的主人——至於能不能搞得定尚書令、尚書左右仆射,實際掌握權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於驃騎將軍、車騎將軍錄尚書事,自漢以來也不是沒有過,但真的很少,至少也得是大將軍,才能名正言順錄尚書事,成為事實上的宰相吧?


    “陛下,臣以為可任陳公為大將軍,錄尚書事。”庾瑉長揖一禮,說道。


    司馬熾感覺有些頭暈。


    他想拒絕,但好像無能為力,朝中已無忠臣。縱有,也不敢公然表態。


    上次他把諸玉璽搶到身邊,王衍、庾瑉等人毫不在意,像看小醜一樣看著他。


    想到這裏,他又想哭。


    我不想讓邵勳得意,我想他死,但好像這也是一件難以做到的事情。


    “陛下!”司徒劉暾出列,道:“臣請進陳公為大將軍、錄尚書事。”


    聽到這個聲音,司馬熾從自怨自艾中清醒了過來,目光茫然地說道:“準卿所奏。”


    朝臣們見狀,各自以目示意。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步步逼近啊。


    “陛下。”劉暾退下後,王衍起身說道:“臣聞古有畫圖封疆,以資股肱,以寄休戚。今猶古也。陳公立不世之功,卻未身極人爵、顯於上台,此憾事也。臣請以陳、梁、新蔡、南頓、汝南、陳留、濮陽、汲、魏、頓丘十郡為梁國,進陳郡公為梁公,都以浚儀。如此,邵太白領雄藩,文武兼資,必能毗讚陛下之中興大業。”


    司馬熾咽了口唾沫,無力道:“王公之爵,豈能加於異姓?”


    “天下多事,兵革尚興,豈能囿於陋規?”王衍理所當然地說道。


    “陛下。”中書監鄭豫起身說道:“有異姓之殊封,乃見皇恩之浩蕩。陳公位冠三台之時,必能傾心報國,無忘君長。”


    “陛下,陳公蕩平妖穴,清淨中原,臨此大邦,必能匡扶社稷。”廷尉諸葛銓起身說道。


    “陛下,陳公兩朝元老,忠義許國,進位大梁,必能保我中興。”大司農崔功起身說道。


    “陛下,陳公十年功業,億兆推崇,國有興慶,當惠輔臣,臣請進陳郡公為梁公。”衛尉羊冏之說道。


    “陛下……”


    朝臣們一個接一個恭請,絡繹不絕。


    司馬熾左看看,右看看,好些人沒有出列,但也避開了他的眼神。


    他終於繃不住了,傷心了,用帶著哭音的語氣說道:“好!好!好!卿等皆藎臣也。朕無話可說,準了!都準了!全部準了!”


    “陛下聖明。”群臣齊聲恭賀道。


    “無事了,散朝!”司馬熾不等群臣恭送,甚至連背景音樂都沒等,氣哼哼地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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