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出了馬車,對幽州父(豪)老(族)們揮手示意。


    因為河北剛剛平定,經親軍將校強烈建議,一路以來乘坐的都是馬車。


    即便如此,劉靈、楊勤等人還是不滿意。


    楊勤建議搞幾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半途下來休息完畢後,隨機上一輛。


    劉靈建議選挽力強的大馬拉車,搞關鍵部位覆蓋鐵甲的鐵馬車。


    邵勳最終沒同意,因為這樣容易被人輕視。好歹十餘年前開過無雙的人,雖說現在各方勢力兵員素質普遍提升,他不太敢浪了,但依然是武人底色,搞得太過他本人接受不了。


    揮手致意之後,出城的官員士人齊齊行禮:“參見陳公。”


    “無需多禮。”邵勳雙手虛扶,語氣溫和地說道。


    眾人紛紛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在不遠處列陣的黑矟軍四千餘人。


    閃亮的盔甲、黑漆漆的長槊、冷峻的麵容、挺拔的身姿,無一不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見慣了農兵的幽州父老,乍一看到精銳職業武人,頓時有些震撼。


    邵勳微微一笑。真當我是吃軟飯的呢?


    銀槍左中右三營、黑矟軍一營,總計兩萬餘兵,都是他一手一腳搭出來的精銳之師。


    有這兩萬精兵,就可震懾五萬以上的雜兵,而這五萬雜兵又可以驅使、監督更多的田舍夫上陣打仗。


    不然的話,你以為劉雅、石虎為何想在河內吃掉銀槍左營?


    少了那六千積年老兵,瘋狂上杠杆的邵賊就要局部爆倉。


    爆倉的結果不一定是完蛋,但肯定是極大降低他的議價權。


    如果把如今的地盤比作一家公司的話,邵勳覺得他已經占有51%的股權了——從實控區、人才儲備來說肯定不足一半,但銀槍軍、黑矟軍、府兵之類的太加分了,生生把他的股權推過了半數,不涉及重大決策的一般性事務可一言而決。


    至於67%的絕對控製權,那還遠遠談不上。這個天下,固然沒出現擁有重大事務一票否決權的二號股東(超過34%),但他們加起來的能量可不小,大事還是要和股東們商量的。


    什麽?100%股權?讓其他股東出局?這輩子估計都不可能,這個時代也沒人能做到這一點。


    簡而言之,銀槍、黑矟二軍及府兵是他入股的核心資產,估值很高。一旦損失殆盡,可不就得像宇文泰那樣嚴重依賴其他股東注入資產(收豪族之兵),稀釋你的股份?股份少到一定程度,公司就是別人的了。


    “明公。”邵勳正在遐想間,棗嵩、朱碩、遊統三人對視一眼,最終棗嵩快一步,上前作揖道:“仆為明公一一介紹幽州父老。”


    邵勳含笑點頭,道:“正要見識下幽州英豪。”


    棗嵩走到一麵白長須老者麵前,道:“此乃本州刺史、燕國長者劉翰劉元卿。劉公莊敬忠厚、生知孝友、學貫古今、詞尚典雅。開館授學之時,遠近轟傳,教化世人之期,夷夏俱至。”


    棗嵩這話既是誇獎,同時也暗暗告訴邵勳,劉翰在幽州到底是個什麽地位。別的可以不管,但門生賓客遍布幽州諸郡,不可不察,尤其是很多人還是實力派。


    邵勳一聽,肅然起敬,對劉翰長揖一禮,道:“有劉公在幽州,吾何憂也?”


    劉翰回了一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邵勳,道:“早聞陳公之名,今見矣,果有龍虎之資。”


    說到這裏,頓了頓,問道:“卻不知陳公對幽州時局有何見解?”


    “耕桑所務,衣食所資。比年以來,幽州戰事頻仍,王浚暴斂急征,又有水旱蝗災,百姓困窮無依。或當固本培元,鎮之以靜。”邵勳說道:“鮮卑諸部,皆我赤子,若願就撫,可相安無事。”


    “若不願就撫呢?”劉翰追問道。


    “天地至仁,亦有霜雪。”邵勳理所當然地說道:“叛則必伐,順則宥之。”


    劉翰長身一禮,道:“吾知明公矣。”


    行完禮後,退到一旁。


    棗嵩對邵勳微微點頭,意思是劉翰願意當幽州刺史了。


    邵勳會意。


    王浚以前給官做,劉翰就是不願意,老王也拿他沒辦法,不敢殺——相比較而言,另外一位名士霍原就被殺了。


    今日這場會麵,往嚴重裏說其實也是個考察,“君臣”互擇。若對答不滿意,劉翰還真有可能辭官不做,專心治學。


    如今看來,劉翰其實已經降低要求了,隻問了兩個最基礎的問題:內政和外交。


    內政方麵,邵勳的主張是休養生息。


    外交方麵,邵勳的政策是招撫為主。


    劉翰對此是認可的,所以他願意接受幽州刺史之職。


    他一接受,也意味著邵勳在幽州的統治穩固了一半。


    原因很簡單,他不可能在這邊派駐大量軍隊。


    銀槍右營、黑矟軍都要回河南休整,義從軍也出征日久,需要回去整補。


    守禦幽州的力量,還是得靠幽州人自己。


    得到地方大族的認可,他們就會充當地方駐防力量,減少你的開支,節省你的兵力。


    劉翰家族隻能說是中上水平,但他個人影響力十分強勁,他站出來支持你,確實能影響相當一部分實力派的人心向背。


    放大到整個河北,以家族而論,範陽盧氏、平原華氏、清河崔氏是第一等,博陵崔氏、平原劉氏、樂陵石氏、中山劉氏等家族稍次一些,至於廣平遊氏、程氏、安平韓氏、魏郡邵氏、高陽許氏等則要再次一等。


    邵勳不可能籠絡所有河北士族,他隻能抓重點。


    範陽盧、平原華、清河崔三家搞定就行了,其他次一等的士族自由此三家通過四通八達的關係網串聯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見過劉翰後,棗嵩又介紹起了陽裕,隻聽他說道:“此為陽裕陽士倫,乃幹事之才。王浚秉政時,生靈被難。士倫有匡國濟時之心,遂勸課農桑,夷凶禁暴,至人情允洽,黎元安樂。事了之後,掛印而去,王浚屢辟,堅辭不受。乃言前番受官實為百姓耳,黎民既安,當有林壑之隱。”


    邵勳再度肅然起敬,道:“士倫有鬆節之誌,實令人感佩。”


    說到這裏,邵勳直接上手了——他拉住陽裕的手,道:“士倫既有此能,當居樞要之地,試股肱之才。時時為我匡正,如何?”


    “敢不為明公效力!”陽裕稍稍沉默了一會,便應下了。


    邵勳嗬嗬一笑。


    陽士倫也挺有名氣的,更難得的是年歲較輕,不像劉翰那樣欲望低。


    兩人一番交談,看樣子也獲得了通過。


    邵勳邀請他到大將軍幕府任職,此人沒有過多猶豫便應下了,好事啊,統戰事業又前進一分。


    “明公,此為遊統遊廣明,冀州廣平人。”棗嵩開始介紹第三個人:“歸正之夜,統諸營勁旅,首建大勳……”


    “朱碩朱丘伯,才貫文武、識探古今,知郡縣宿弊,明幕府人情……”


    棗嵩一個個介紹下去,邵勳耐著性子,先客氣一番,再點評幾句,甚至許下一些好處,頓時一團和氣,十分融洽。


    都知道統戰工作很重要,但真正做起來卻千頭萬緒,繁雜無比。


    一整個上午,說到最後邵勳都忘了自己曾經說了什麽,簡直離譜。


    就在樂工們演奏得有氣無力的時候,冗長的會麵終於結束了。邵勳在幽州父老的簇擁下,直入薊城,入住王浚府邸。


    酒席已經準備好了,接下來便是借著吃吃喝喝的機會,進一步了解眾人的情況,乃至放出口風,給出好處。


    這便是接收一地的標準流程。


    不做這些,很可能“人情不安”。


    地頭蛇們不了解你,怎麽敢下注?


    不給地頭蛇們好處,如何為你做事?


    不了解賓客們的名氣、能力以及過往履曆,如何任用?


    很多東西,光靠幹巴巴的情報、文字是看不出什麽名堂的,非得見麵談論一番才行。


    就今天這場會麵而言,邵勳覺得收獲很大,於是免不了多喝了幾杯。


    而前院觥籌交錯之時,劉靈、楊勤等人帶著親兵進入了後院,仔細搜檢各處可能藏人的地方,然後布置好哨位,等待陳公前來。


    被關在臥房內的王浚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外間的動靜。


    他騰地一下站起,卻有些頭暈,搖搖晃晃許久之後,終於定下神來,向外看去。


    劉靈倚在門框下,對王浚齜牙一笑,道:“這般肥碩的軀體,能做多少斤燈油啊?”


    王浚心中一突,道:“汝何人?邵勳呢?讓他來見我。”


    “王彭祖!”劉靈大喝一聲,道:“昔年引鮮卑衝劉伯根兵眾,肆意屠戮之時,可曾想過有今日?”


    “你是天師道餘孽?”王浚驚道。


    劉靈冷笑兩聲,道:“準備好受死吧。天子詔書一至,便是伱殞命之時。”


    王浚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劉靈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十餘年前,青州義軍聽到王浚之名,一個個嚇得直哆嗦。


    十餘年後,劉靈猛然發覺,這不過就是個心中充滿恐懼的糟老頭子罷了。


    這就是士人?這就是太原王氏?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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