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在幽州留太久。此間之事,須得盡快了結。”回到薊城之後,邵勳找來原浚府僚佐們,說道:“代郡那邊,誰能走一趟,為我解憂?”


    棗嵩、朱碩、遊統、遊畼一聽就明白了,陳公不想與拓跋鮮卑開戰,至少現在不想。


    其實想想也能理解,就八十餘萬斛糧食,打什麽打?今年不過日子了?


    “明公,仆願一行。”盧詵說道。


    邵勳沉吟了會,點了點頭。


    盧詵比誰都合適。


    他爹盧誌與劉琨是連襟,而劉琨又與拓跋猗盧關係很好,由盧詵出馬,成不成另說,至少人身安全係數大增。


    “子立,你告訴拓跋氏,昔年劉越石慷他人之慨,‘承製’將代郡賜予猗盧為封國,朝廷並未同意。另者,雁門乃朝廷正郡,劉越石私自割讓,也不合製。”邵勳說道:“今又窺伺常山,是何道理耶?大晉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郡縣,要想取走,拿血來換。”


    盧詵會意,拱手應下了。


    這就是詐!


    陳公不想打仗,但就是擺出一副強硬的樣子,明確指出你若敢把爪子伸到冀州,我就一刀剁了,你敢不敢嚐試?


    比的就是心跳啊,誰先眨眼誰輸。


    邵勳則有些感慨。


    今年一開始製定北伐計劃時,他沒有想過拿下幽州,原因就是擔心會惹上新的麻煩。


    世間之事,有利必有弊,沒有可能你隻享受好處,卻沒有壞處的。


    不沾任何因果拿下幽州,憑什麽?你是老天爺親兒子嗎?


    但盧誌描繪的前景太好了,不費一兵一卒得到五郡之地,仔細算算,利大於弊,於是最終下定決心,將其拿下。


    他接手了幽州,那麽也就全盤接下了幽州的各種麻煩,這個心理準備還是要有的。


    拓跋鮮卑早就插手幽州事務了,段部、慕容鮮卑同樣在幽州盤踞,勢力錯綜複雜,這就是麻煩。


    麻煩需要一步步解決,現在就與拓跋鮮卑兵戎相見,隻會讓匈奴笑歪了嘴。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拓跋氏想打,打就是了。不擺出這個姿態,是不可能求得和平的。


    幽州刺史劉翰、以及即將赴任的高陽內史陽耽也在場,見到邵勳如此剛烈時,對其作風有了新的認識。


    “下麵議一議段部鮮卑之事。”邵勳又道:“昨日有慕容鮮卑至,相約夾攻段氏。諸君怎麽看?”


    “明公,慕容鮮卑野心勃勃,這是想一舉消滅宿敵。”遊統在幽州任官多年,對宇文、慕容、段三姓鮮卑之間的破事再清楚不過了。


    “慕容氏定非一時起意,或許綢繆許久了。”朱碩歎道:“遼西乃正郡,先被段部掌控,後淪於慕容之手,今又把手伸向北平,野心已不可製。”


    “誰沒點野心呢?”棗嵩苦笑道:“還是幽州太弱,被人覬覦也無可奈何。拓跋鮮卑為朝廷打了那麽多仗,到了後來,若無代郡之賞,怕是不願意和匈奴交兵了。慕容氏自然也是有野心的,昌黎、遼西握於手中,再取北平,又有什麽稀奇的?”


    “明公萬不能讓慕容氏插手其間。”陽耽皺了皺眉頭,說道:“段部十萬眾,可不是什麽小數目。若為慕容氏所破,誅殺酋豪之後,剩下的牧子牧民皆可為慕容所並。如此,慕容氏實力大增,愈發不可製。”


    “明公,幽州尚有八十萬斛糧,若發數萬兵,足支兩三月,或可邀擊之。”


    “明公,不能讓慕容氏進北平啊。”


    “明公……”


    看得出來,幽州將佐是真的有點著急了。


    這世間,又有誰真的願意放棄自己的利益來迎合他人呢?


    慕容鮮卑一旦進入幽州,情形與陳公占據幽州完全不一樣。


    慕容氏有自己的部落,實力強盛。同時還有投靠過去的士人、流民,人數眾多。一旦入主幽州,勢必要大量安插自己人,擠占幽州本地人的官位。


    甚至於,大量鮮卑部落內遷,完全改變幽州的人口結構,與塢堡帥乃至普通百姓爭奪田地、草場、山林。


    但陳公做不到這些。


    說難聽點,他對整個幽州的統治,其實就是羈縻性質的。除非他從河南遷移軍民過來,作為他的基本盤,不然就無法真正改變當前的局麵。


    兩相一對比,該怎麽做就很明顯了。


    “孟孫。”邵勳看了眼坐在角落裏低調隱身的張賓,問道:“君有何策?”


    見點名點到自己頭上了,張賓不好繼續隱身,隻能說道:“明公或可將慕容鮮卑要攻北平的消息大肆宣揚出去。如此,段部必然恐慌,事情便好辦多了。”


    “唔……”邵勳想了想,讚道:“此計不錯。”


    段部鮮卑現在是個什麽狀態,大家心裏多多少少有點數。


    內部肯定是四分五裂的,遼西郡公段疾陸眷控製不了所有人。他以及段末波、段涉複辰、段匹磾、段文鴦等實力派各有心思,未必就所有人都一根筋走到黑了。


    適當施加點壓力,可以促進段氏鮮卑內部分化,真打起來會容易許多。


    “此事可著即辦理。”邵勳說道:“還有何策?”


    “明公。”長者劉翰突然說話了:“明公先前有言,對段部剿撫並用。老夫以為,當撫為主,剿為輔。今諸軍多散,薊城止黑矟、義從二軍,不過萬人。章武有銀槍軍,亦止數千之眾,力有不逮。段部生死存亡之際,定做困獸之鬥。此萬餘兵馬可足用?再者——”


    劉翰提了一個別人都沒說過,但卻不可不防的事情:“若慕容鮮卑舉眾而來,直衝明公呢?如何應對?”


    此言一出,眾皆色變,就連邵勳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稍稍推演一下便知,此事不無可能。


    段部鮮卑絕望之下,是有可能投降慕容鮮卑的。在過去數年裏,不知道多少氏族首領帶著部眾投靠過去了。


    真正難以投靠的,僅僅隻是部落高層罷了,況且這事也很難說。


    慕容鮮卑若吞並了段氏,直接攻往薊城方向,你真扛得住?


    義從軍可能直接給打潰散了。


    黑矟軍四千餘眾多半也要全軍覆沒。


    銀槍右營獨力難支,覆滅的可能性也不小。


    到了那個時候,不但幽州要變天,甚至冀州也會麵臨動蕩,虧大了。


    當然,邵勳能調用的兵力似乎並不止這一萬多兵,畢竟幽州本地還有人哪。但燕兵頗懼鮮卑,能出幾分力難以猜度。


    戰事不利之時,一哄而散也不無可能。


    說白了,別操作不好,把虎皮戳破了,屆時局麵就複雜了。


    畢竟,你是以銀槍、黑矟、義從三軍震懾人心未定的幽州兵及諸部胡人,一旦虎皮被戳破,百戰百勝的神話破滅,人家會起異心的啊。


    邵勳站起了身,在屋內踱了兩圈。


    他的目光接觸到了張賓,張賓微微頷首。


    他方才隻提了一策:大肆宣揚慕容鮮卑要攻段氏的消息,很明顯還是以撫為主。


    隻不過摸不清邵勳的思路,沒有提出更多的意見。


    “士倫。”邵勳看向陽裕,說道。


    “仆在。”


    “年前有使者至北平,招撫未成。你可願再跑一趟?”邵勳問道。


    “何時啟程?”


    “待我兵發之後,便可成行。”邵勳說道:“若願來降,可給三個鎮將,將來還可助他們攻奪遼西,將慕容鮮卑驅逐出去。”


    “遵命。”


    “台產。”邵勳又道:“伱跑一趟徐無,聯絡北平諸族。”


    “遵命。”


    “廣明,這個時節,能征發多少部落輕騎?”邵勳問道。


    “牧草尚未返青,諸胡一堆事情,怕是難。”遊統實話實說:“若散錢糧招誘,或能湊個萬餘騎吧。”


    “盡量招募。”邵勳說道:“越快越好。”


    這些部落兵曉得鮮卑的赫赫威名,肯定是打不了硬仗的,但也不能不用他們,更不能沒有他們。


    “飛龍山、蒲陽山、易京、武強、魯口五鎮將各引兩千騎來會。”邵勳做出了最終決定:“諸軍來時要快,發兵要慢,剿撫並用,以撫為主。”


    說完,揮了揮手,道:“爾等再仔細議一議,查漏補缺。”


    張賓默默看著邵勳。


    不知道陳公有沒有後悔這麽早拿下幽州。


    不拿幽州,煩惱不會這麽多。


    拿了幽州,就要直麵諸鮮卑了。


    慕容氏大概去年得知幽州變天之後,就在籌劃攻打段部了。


    他們與明公沒有交情,具體什麽態度很難說。


    另外,還有個實力更強的宇文鮮卑虎視在側呢。人家大概率不會南下,可萬一呢?


    幽州,不應再開啟戰端了,否則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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