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從地形上來說,東西走向的泰山山脈的存在,將青州分成了南北兩個部分。


    而泰山北麓至渤海之間的地帶,自古以來被稱為“海岱”——“岱”即泰山。


    這是一片地勢相對平坦的區域,分布著濟北、濟南、樂安、北海等郡多個縣鄉,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說是齊地最重要的精華地帶。


    而這個精華地帶,在麵對河北方向時,可謂一馬平川。唯一的障礙就是黃河,但黃河並不全部掌握在青州一方手裏,對手稍微繞個道,直接就過河了。


    從三月中旬開始,樂陵太守邵續便開始在黃河上打製浮橋。


    曹兵如臨大敵,死死盯著浮橋的進度,想盡辦法進行破壞。而在他們的拚死努力下,邵續真就沒法成功架橋。


    但三月二十日,大規模的騎兵集團接到了命令,自濟北向東進兵——人家壓根不需要渡河。


    臨出發之前,段匹磾登上高坡,最後看了下駐地。


    這裏被稱為“平陰故城”。東當泰山山脈西段,西臨濟水、黃河溝通交匯處(四瀆口),其實是一個水陸交通樞紐。


    作為草原牧人,其實有點難以想象大規模的船運。


    運兵、運糧、運械,什麽都能運,而且速度很快,比步兵、騎兵行軍都要快,因為即便是夜間,船隻仍可行走。順流而下時,速度不是騎兵能比的。


    最關鍵的是,太省錢了。


    “走了。”段文鴦在山坡下喊了一聲。


    段匹磾下了山,帶著部眾,向東行軍。


    山間隱約有人監視著他們,並不斷向外傳遞消息。毫無疑問,那是曹嶷的斥候。


    從斥候的角度來看,鮮卑騎兵的行軍條件其實不是很好。


    他們擁擠在狹窄逼仄的山麓、河濱平原上。


    南麵是泰山山脈,北麵是齊長城斷壁殘垣、濟水,再往北則是黃河。


    驛道夾在齊長城(北)與泰山(南)之間,而齊長城又位於濟水南岸,將本就不大的北麓平原切割得支離破碎。


    這個時候,若提前在山中準備好出擊營地,揀選精兵強將,自山中衝出,完全可以把隊伍前後拉得很長的鮮卑人給切成數段,首尾不能相顧。


    可惜沒有!


    沒人有膽子深入敵境設埋伏。


    沒人願意冒險。


    跟著走了一段之後,山下的鮮卑騎兵分出部分人手,尋找山間小道、緩坡,試圖驅逐曹軍斥候。


    斥候猶豫了一下,最終消失在了山林間。


    段匹磾收回目光。


    天空飄著黃雲,去歲的衰草無人清理,下了幾場雨後,腐爛在了路邊。


    齊長城大部已經坍塌,隻有少許地段尚算完好,甚至重修了塞門供行人、軍隊、商徒出入。


    可惜的是,眼下行走於這條路上的,多為軍隊。


    段匹磾估摸著走了幾十裏了,但愣是一個人都沒看到,甚至連塢堡都沒有,隻有皚皚白骨以及村落、塢堡的殘骸。


    是哩,自濟南攻濟北,或者自濟北攻濟南,就這一條路。


    雙方殺來殺去,互相抄掠,別的地方怎樣不好說,但雙方交界處的塢堡、莊園、村落一定是最慘的。


    別說幾十裏了,行軍百餘裏能見到人影都算你厲害。


    二十一日,段文鴦、段匹磾二人帶領的輕重騎兵四千餘,已經進入到了濟南境內。


    他們穿過了春汛後稍顯泛濫的沼澤,前方地形頓時為之開闊——濟水東北與湄溝合,形成了一片泛濫區,水泊周回百裏,曰“湄湖”(位於今濟南長清西南)。


    二十三日傍晚,他們呼嘯著出現在了祝阿縣西南。


    正在田間勞作的百姓聽到示警的鍾聲,紛紛撤回堡寨。


    鮮卑騎兵自田野間穿過,追逐著任何一個沒有及時逃走的農人。


    這些農人會成為他們的奴隸,他們的財產。


    實在追不上了,直接一箭射死。


    當然,他們也不是什麽人都要。


    譬如,一個蒼老的農人頭顱就被鮮卑騎兵劈飛——他們自己的老人都得不到尊重,何況中原的老人。


    隨軍文吏見了,咳嗽了下。


    段匹磾故作不知,又拖了會,待帳下兒郎們把散落在外的女人、丁口搶得差不多了,才下令約束軍紀。


    文吏無奈道:“段將軍,莫要耽擱了,趁亂抄截敵軍後路要緊。”


    “已軍行百餘裏了,食水日少,如何追擊?”段匹磾問道。


    “且隨我來。”文吏一夾馬腹,當先帶路。


    有沒有地頭蛇為你提供補給,有時候完全是決定性的。


    突入濟南之時,野無所掠,這時候若搶不到足夠的糧食,差不多就該退兵與主力部隊匯合了。但如果能得到地方勢族支持,提供補給的話,他們就能堅持下去。


    完全是兩個結果,差別太大了。


    ******


    寬闊的河麵上,一條浮橋漸漸伸向南岸。


    對岸曹兵營寨之中搭起了幾個高台,時不時射出一波箭矢,幹擾浮橋的修建工作。


    另有兩三千相對精銳的兵士,正在養精蓄銳,隨時準備半渡而擊。


    大河攻防戰,其實就是渡河與反渡河罷了,沒什麽稀奇的。


    眼前這座浮橋離對岸真的不遠了,寥寥數十步罷了。


    高台上的箭矢落在浮橋上,密密麻麻。


    手持大盾的邵兵根本遮護不住,工匠、役徒時不時慘叫落水,浮沉幾下之後,便消失在了茫茫大河之中。


    “嘩啦!”最後一塊木筏被推入水中。


    工匠們冒死衝了上來,固定竹紐、繩索。


    軍士們躍躍欲試,舉著大盾、刀槍,直往岸邊衝擊。


    養精蓄銳已久的曹兵迎了上來。


    雙方迎頭相撞,目眥欲裂,舍命搏殺。


    “邵狗去死!”


    “妖賊受死!”


    人成片倒下,命成團消失。


    爹娘辛苦養育了十八年的大好男兒,見到敵人後一個呼吸就倒下了。


    苦練多年武藝的選鋒冷酷無情,利用嫻熟的殺人技,不斷收割敵人性命,但他很快死於一蓬箭雨之下。


    還有那渾渾噩噩之人,麻木地衝,麻木地受傷,麻木地走向死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


    整體交戰的結果和以往比,其實差不太多。


    邵續帶出來的兵馬屢衝不克,始終無法在大河南岸形成穩固的灘頭陣地,渡河無法成功。而失敗的次數多了、時間久了,兒郎們的士氣便有些低落,以後怕是要更難。


    公允地說,今日的廝殺是多日以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邵續和渤海的高家兄弟聯手,先後投入了二萬餘丁,試圖強渡黃河,直插樂安。


    但灘頭的激戰告訴他們,一切沒有那麽簡單。


    曹兵隻要還想打,不一觸即潰,腦子裏念著天帝和天師,那麽他們就有戰鬥力。


    想到這裏,邵續手搭涼棚,焦躁地看著對麵。


    他連女婿都押上去了,充當破陣先鋒,奈何衝不動啊。


    邵續身後,將校、軍士們密密麻麻,持械肅立。


    浮橋能通過的人極其有限,大部分人得不到參戰的機會,隻能站在岸邊觀摩戰局發展。


    己方將士三番五次衝鋒,最終往往被數倍於他們的敵人圍攻,死於非命。


    這麽打下去,隻是不斷派人送死,沒有結果的。


    關於這一點,觀戰的將士們很清楚。今日除非出現奇跡,不然的話,可以準備下一條浮橋了。


    呃,等等——奇跡真的出現了。


    就在樂陵兵、渤海兵被打得節節敗退,支持不住時,圍攻他們的曹兵突然間就陣腳大亂。


    喧嘩聲一開始並不大,馬蹄聲也不密集。


    但很快,隨著越來越多的鮮卑鐵騎衝至曹軍背後,箭矢連連、大肆砍殺,整個曹軍大陣就像紙糊的一樣,一衝就散。


    擁擠在浮橋上的樂陵兵、渤海兵大喜過望,在軍官的帶領下,猛衝猛打,配合鮮卑騎兵前後夾擊。


    有些兵甚至等不及,直接跳入河畔淺灘之中,自己趟水上岸。嘴裏大聲咒罵著,仿佛與曹兵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事實上是有的。


    局勢一下子翻轉了!


    曹兵潰不成軍,河上有渤海兵、樂陵兵殺至,背後有鮮卑騎兵反複衝鋒,真就站不住任何腳。


    他們拋棄了營壘、拋棄了城邑,一直潰出去數十裏之遙。


    越來越多的鮮卑騎兵橫穿濟南,直插樂安,甚至往齊國方向挺進。


    他們一點不遮掩行跡,甚至有點大搖大擺的意思,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製造聲勢,恐嚇敵人。


    整個青州,已經在發生著深刻的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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