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固城已經被團團圍住了。


    許是擔心守軍突圍,圍城大軍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築土圍,還一修就是三重。


    什麽圍三闕一,不搞了!


    這架勢,擺明了是不給城內守軍活路,要一網打盡。


    曹嶷也看出了圍城大軍的意圖,頓時臉色蒼白。


    說實話,到現在他還是懵逼的。


    邵勳的戰法,有點類似匈奴入寇河南,大量騎兵四處活動,驅逐曹軍遊騎、斥候,截殺信使,讓他們變成聾子、瞎子。


    曹軍也做出了應變。


    信使盡可能走山路,擺脫邵軍騎兵的追殺,但這樣一來,傳遞命令的效率大大降低。到了後來,隨著局勢的發展,青州豪族紛紛拋棄曹嶷,信使連山路都走不了了,太危險。


    所以到了這會,曹嶷對外界的消息是不太清楚的。他甚至不知道濟南、長廣、東萊、城陽四郡幾乎不戰而降——或許知道點零碎的東西,但難以窺得全貌。


    此刻站在城頭的曹某人,心中甚至還存有一絲奢望:郡縣官長們,還在為他拚死力戰吧?


    畢竟以前他一直禮遇士人,對他們比較優容。人都是有良心的,給了你們大晉朝都不肯給的巨大權力,關鍵時刻何忍背我而去!


    但怎麽說呢,沸羊羊是沒有用的。


    以前青州士族沒有辦法,隻能吊著你,虛與委蛇,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給的權力,但不妨礙人家騎驢找馬。


    當兵勢極盛的邵軍殺過來時,人家甚至連好人卡都不願意發給你,這就是現實。


    這個世道,真正舔出頭的畢竟是少數,梁公當戰狼時也不容易,但好在他出頭了,現在換別人來舔他。


    “徐邈、高梁還沒消息嗎?”曹嶷看著左右,問道。


    左右將吏盡皆避開他的眼神,不敢接話。


    良久之後,幕府東閣祭酒、北海逢辟硬著頭皮答道:“明公請看城南。”


    曹嶷一愣,收懾心神,看向南方。


    深澗之南,有邵軍兵士驅趕著大群俘虜抵達。


    俘虜們哭天喊地,悲聲動天。


    左右有騎士扛著繳獲的大旗,“徐”、“高”兩字幾乎刺痛了曹嶷的雙眼。


    旗幟、俘虜,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曹嶷雙手撐著女牆,用力穩住身形,因為他發現自己有點腿軟。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了,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逢辟歎了口氣,看著城外連綿不絕的邵軍營壘,憂心忡忡。


    逢氏其實已經反了,將北海郡城獻給了梁公,但他沒反。不是不想反,而是家人都在廣固城中,沒法反。


    好在曹嶷並非喪心病狂之人,沒有拿他怎麽樣,甚至都沒動他的官位。


    或許,他也知道殺了他逢辟於事無補,相反會讓人心更加離散,不可收拾吧。


    也正因為此一念之善,逢辟想為他做點什麽事,不想讓曹嶷落個沒下場——公允地說,曹嶷鎮青州數年,並無多少劣跡,相反還知道愛惜民力,比前任苟晞、苟純兄弟強太多了。


    “明公。”逢辟清了清嗓子,指著遠處的邵軍,諫道:“天下鼎沸,二十餘年矣。方伯侵攻,胡虜抄掠,黎元困乏,十不存一。明公鎮青州多年,禮遇父老、愛惜民力,難道忍心看著青州百姓輾轉溝壑、肝腦塗地麽?”


    說罷,他指了指城外正在搭橋通過深澗的軍士,說道:“涉渡攻來之軍,名為‘邵兵’,實則青州百姓。廝殺得越狠,青州元氣消散得就越快。明公亦是青州人,真能忍心麽?”


    “逢辟!”有人聽不下去了,斥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而今城中糧械充足,軍兵亦不下萬人,尚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要降?”


    “我先宰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邵賊殺我這麽多袍澤教眾,你還想降?”


    “殺了他!”


    簇擁在曹嶷身後的將校們吵吵嚷嚷,目眥欲裂。


    逢辟仿佛沒聽見似的,繼續說道:“明公,吾聞邵勳寬厚仁德,素來一言九鼎,從無毀諾之舉。他若能許明公富家翁,降之未嚐不可也,總比如今坐困愁城要好。”


    逢辟這話讓那些將校、天師們愈發惱怒,紛紛鼓噪,欲殺之。


    曹嶷沉默許久,擺了擺手,道:“都住口!邵兵尚未攻來,爾等自己就鬧得不可開交,成何體統?”


    說罷,直接轉身下了城頭,道:“廣固乃我苦心孤詣營建之堅城,守好了,勿得懈怠。”


    看著曹嶷遠去的背影,逢辟歎了口氣。


    他知道,曹嶷還沒徹底死心,還沒能轉過彎來。即便到了這會,他還寄希望於江東,盼望司馬睿能派兵北上,解廣固之圍。


    不到最後一刻,難以死心啊!


    ******


    得到廣固城被圍的消息後,邵勳挪了下位置,自沛縣北上,抵達了魯國,仍然一隻眼睛盯著淮河一線。


    很多大將軍府的幕僚們陸陸續續趕來,在魯縣城外征用了一座莊園,就地辦公,時已五月初十。


    魯國最大的士族是賈氏。對,就是那個賈充的後代。


    國朝還是有些異姓郡公的。


    如王沈受封的博陵郡公、石苞的樂陵郡公、陳騫的高平郡公、荀勖的濟北郡侯、賈充的魯郡公、裴秀的钜鹿郡公等等。


    到了這會,大部分以郡為國的宗王都名存實亡了,郡公當然更不行了。


    最後一任魯郡公賈湛死後,國除,現在魯國應該稱作魯郡了。


    賈氏當然還有族人,但沒人為他們說話了,邵勳也不可能再給他們封國,故羊亮羊長玄(前車騎掾羊繇之子,曾任大鴻臚,後告老歸鄉)原地變成了魯郡太守。


    邵勳如今就住在賈氏莊園內。


    可惜王景風不在,她曾是這座莊園的主母,應該住過一陣子。


    邵勳有點想她的地動山搖了。


    搖頭驅散了腦子裏的黃色廢料後,邵勳站在地圖前,一看就是許久。


    幕僚們進出時都放輕了腳步,生怕打擾他。


    剛剛被安了個大將軍府軍謀掾頭銜的張賓坐在書案後,小心翼翼地翻閱著軍報。


    因為地位最高,羊忱已被任命為青州諸路兵馬的大都督,總領各路兵馬。


    張賓對此無甚異議,但他看了許久,還是看出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梁公也很矛盾啊!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一番交涉之後,王玄被放了進來。


    “明公。”王玄躬身行禮。


    邵勳轉過身來,拉著他的手坐下,道:“眉子,汝南之行如何啊?”


    “費府君年雖老,而壯心不已。”王玄苦笑道:“有汝南土人詬其為‘費破家’。”


    邵勳聽後,輕笑一聲。


    汝南這個地方,始終不得安分。不過在遷移了大量關西流民之後,局勢在慢慢好轉。若非甘卓時不時北上擄掠,攻破縣鄉、掠取人丁的話,收拾當地豪族再簡單不過了。


    “田畝清丈得如何?”邵勳問道。


    “難,太難了。”王玄歎道:“在當地征發的計吏陽奉陰違,不配合。若非明公調來了百餘名梁縣武學生,我連算賬寫字的人都不夠。”


    邵勳點了點頭,道:“此事貴在持之以恒。當年襄城郡也是這般,慢慢就好了。”


    今年年初畢業的武學生,除少數分配進銀槍、黑矟及騾子軍,填補軍官缺額外,絕大多數轉文職,以填補梁國下級官吏的空缺。


    那百餘名武學生在汝南忙完之後,就會分到梁國諸縣,熟悉政務,為將來打好基礎。


    為此,他去年都沒招募新兵,主要是財政不允許,次要原因則是沒有充足的軍官。


    到了明年,許昌武學第一批學生可派上用場,屆時人手就充裕許多了,財政應該也會寬裕不少,可再招募一批新兵。


    另外,今年還有一批梁縣武學生被調到汴梁,充當教師,籌辦汴梁武學,明年年初正式招生。


    沒有這些人,邵勳是真的沒法在與世家大族的討價還價中占得上風,因為缺乏官吏。


    “此番召眉子而來,實為青州之事。”邵勳話鋒一轉,說道。


    王玄靜靜聽著,事實上來之前他就猜到了。


    青州豪族官員大麵積投降,此時正需安撫人心。琅琊王氏的人出麵,效果比邵勳本人去好太多了。


    “你可代我至廣固城下。”邵勳繼續說道:“曹嶷若願體麵出降,我保他全家無事,財貨、女子一無所取。汴梁城中,我亦備有一宅院,可賜予曹嶷,以為居所。”


    王玄聽明白了。


    這就是給曹嶷一個富家翁的地位,代價是搬來汴梁居住,就近監視。


    說實話,這個條件很不錯了,曹嶷如果不想死,必然會答應。


    “若曹嶷不願降,則宣布隻誅首惡,脅從不問。”邵勳又道:“殺曹嶷者,有功無罪,白身立授八品職官,有官身者超擢三級。我說話算話,決不食言。”


    政治信譽這種事,邵勳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至今為止,他都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設。


    這個人設越持久,越堅挺,未來的作用就越大。


    誰不喜歡說話算話的人啊?政治人物守諾,可比匹夫難太多了,因為裏頭涉及到了複雜的利益關係。


    答應不動伱,就真的不動你,絕沒有秋後算賬之類的破事。


    現在條件開出來了,信不信由你,自己掂量。


    “明公實在寬厚。”王玄歎道:“若曹嶷還不知好歹,我亦不知該怎麽說了。”


    “速去。”邵勳點了點頭,說道。


    張賓放下了手裏的軍報。


    王玄說的“寬厚”,可能是指梁公對曹嶷寬厚。


    但他覺得,梁公對青州百姓是真的寬厚。


    若他壓根不願招降曹嶷,你覺得青州諸郡的百姓會是什麽下場?老幼種地,健婦轉輸,丁壯悉數征發去填溝壑攻城。


    此舉固然可能引得青州叛亂,但梁公不知道麽?他當然知道,或許他就等在這裏呢。


    這是一個內心之中藏著魔鬼,但又極力壓製的武夫。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


    曹嶷一念之間,或許決定了很多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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