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嶷將逢辟領到了自己書房,摒退眾人後,沉默片刻,問道:“逢祭酒乃漢末名家出身,對局勢或有見解?”


    “曹公降邵,有三利。不降,則有三不利。”逢辟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當地說道。


    “君試言之。”曹嶷說道。


    “曹公若降,則數千守軍不用赴死,此皆跟隨曹公多年之老人,情同手足,如何忍心見其家破人亡?此一利也。”


    “梁公北有虜賊,南有吳貉,攻殺至今,無有寧日。其若想一統天下,必得善待曹公,以為表率。說不得,寓居汴梁一段時日後,曹公還能得個一官半職。此二利也。”


    “曹公亦青州鄉人。戰事至今,已近兩月。死於刀兵、轉輸、疾疫者不計其數,其情其景,實堪憫傷。若降,青州百姓定對曹公感恩戴德,子孫亦能受此遺澤,此三利也。”


    說完,逢辟略微停頓了下,看著曹嶷,等待他消化。


    曹嶷默默思考著。


    逢辟說的三件事,其實都挺有道理。


    跟著他的老兄弟不多了,尤其是從青州一路殺到洛陽,再轉進河北的,更是少之又少。占據青州數年,他們多已成家立業,若闔家滅亡,他心裏不會好受。


    他是青州人,又非喪心病狂之徒,如果可能的話,真不願意見到本鄉本土生靈塗炭。


    最後,逢辟說邵勳即便做做樣子,也會善待他,甚至給他官職,畢竟南邊、北邊都在看著呢。若他曹嶷下場不好,以後一個個還不拚死力戰?


    都是大實話啊,曹嶷深以為然。


    逢辟悄悄觀察著老曹的表情,繼續開勸——


    “梁公北伐,迭破胡虜,身負天下之望。若與其交戰,則將兵猶疑,父老惶恐,此一不利。”


    “廣固雖堅,然已是孤城一座。遷延日久,資糧漸少,則人心易變,士氣不振,終難以保全,此二不利。”


    “明公家眷,皆在城中。族人子弟,尚居東萊。一朝城破,下場堪憂。明公乃當世豪雄,若落得個家廟乏饗的境地,實令人痛心也,此三不利。”


    這三句話說完,曹嶷長歎一聲,神情悲戚。


    這又是大實話!


    邵勳多大的地盤,青州多大地盤?邵勳又有征伐匈奴、收複失地帶來的人望,與他打起來,可謂以卵擊石,未開戰便已士氣低落,擔心打不贏——事實上,青州父老已經做出選擇了。


    兵法雲“孤城不守”。廣固已被團團圍住,到了這會,就別自欺欺人了,不會有人來救的。那麽打到最後,隻有敗亡一種可能。最可怕的是,到了後期,會有人作亂,拿他曹嶷的項上人頭獻功,以期保全自家。


    第三,死了之後,在地下冷冷清清,沒有香火祭祀,豈不淒涼?邵勳如果狠一點,把曹氏宗族都給屠光了,這並非不可能。


    思來想去,其實沒什麽選擇了。


    曹嶷猶豫了下,問道:“邵太白果真說話算話?”


    逢辟點了點頭,道:“至今尚無食言自肥之事。”


    曹嶷站起身來,如同焦躁不安的困獸一般走了幾圈,停在逢辟身前。


    他下意識看了看外間,壓低聲音道:“現在還不是降的時候,我得再派人出戰幾次。”


    逢辟心中了然。


    昔年曹公回青州,王彌隻給了五千兵。之所以有如今這個局麵,全賴天師道徒相助,此乃不可回避的事實……


    ******


    從五月二十一日開始,廣固城外的戰鬥陡然激烈了起來。


    雙方在澗水、城隍兩岸反複爭奪,死戰不退,非得拚到一方撐不住才算完事。


    激戰之中,銀槍右營、中營也輪番上陣,為攻城大軍開辟了進攻通道。


    五月二十五日,羊忱親臨一線觀戰。看著看著,他似乎琢磨出了一些意味。


    “那些臨戰前喝符水,猛衝猛打之人,應是曹嶷精銳部伍吧?”羊忱指著那些高舉大盾、長槍,從城內殺出來的兵士,問道。


    “正是。”幕僚答道:“其部眾已然不多,打完了也就沒了。”


    羊忱繼續觀察著。


    除了這些鐵杆妖賊外,城內還有相當數量的苟晞降兵,也挺能打的。


    前番夜襲,損失千餘。


    這幾日爭奪城外據點,又死傷兩千左右。


    如果算上分散駐防於其他地方,或者被擊潰於道途的那部分,其實也不剩多少了。


    直白點說,曹嶷這會正拿老底子出來拚啊。


    那麽問題來了,打得這般蕩氣回腸,圖什麽呢?


    羊忱心中有所猜測,但現在沒法證實。


    敵軍的出戰很快就擊退了。


    隆隆鼓聲之下,諸營兵馬推著笨重的攻城器械,對廣固城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


    羊忱看了一會之後,便沒興趣了,直接走人。


    廣固是堅城,正麵強攻沒那麽簡單的。如果曹嶷一意堅守,沒有半年到一年時間,死傷個幾萬人的話,很難將其攻克。


    回到堯山大營之後,羊忱繼續處理軍務,至夜方休。


    這個時候,前軍都督羊權領了一人來見。


    “北海逢辟參見羊公。”昏暗的燭火之下,逢辟躬身行禮。


    羊忱沒有立刻回話,定定地看了許久,展顏一笑,道:“君漏夜前來,奉誰人之命啊?”


    “奉上蒼之命,順黎民之情,以見羊公。”逢辟說道。


    羊忱哈哈大笑,道:“逢君是會說話的。有此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曹嶷亦隻在頃刻之間吧?”


    逢辟正色道:“仆來此間,其實是受恩主曹公之命。曹公見兩軍交兵,死傷甚眾,長歎曰‘方今天下,有德者居之。梁公戰績彪炳,撫理有術,又有寬厚仁德之名,當為民主。吾不才,何敢與之相爭,致青州生靈塗炭?諸般錯事,罪止我一身。我若自縛出降,則禍自息矣。’”


    燭火明滅不定,羊忱意味深長地看著逢辟。


    逢辟抬著頭,坦然地看向羊忱。


    “曹嶷用你,倒算用對人了。”羊忱感慨了一句,問道:“不願投降的妖賊,死幹淨了嗎?”


    逢辟眼皮子一跳,道:“還有一些,但無大礙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妖賊這種起義狂熱分子死傷大半,城內守軍要麽是當初曹嶷收編的苟晞降人,要麽是豪族兵馬。縱然妖賊不降,也抵擋不了大勢。


    這就是曹嶷的難處。


    他畢竟是長史上位,並非武人,隻能依靠慣性、權術乃至錢財驅使他人為自己效命,在軍中的威望沒那麽大,和邵勳這種“銀槍軍之父”完全不同。


    尋常時日軍中小事就罷了,涉及到投降與否這種大事,提意見的人就多起來了。所以,他需要借著大義,先消耗一點死硬分子。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那麽死硬的也會動搖——現在肯定已經有人看出苗頭了。


    苟晞降人、豪族兵馬多半不願意一起赴死,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派人洽談投降正當其時,度拿捏得非常好。


    “梁公有言在先,曹嶷若出降,財貨、女子一無所取,這會仍然有效。”羊忱說道:“降不降、如何降,全在曹嶷一念之間了。逢君回去吧,老夫就在這等著,希望數日內即可見得曹公。”


    逢辟起身一禮,正要離去,卻聽羊忱說道:“若沒有把握,可趁夜打開城門,我來幫他料理。”


    逢辟又行一禮,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曹嶷要投降的消息是絕密,但並未瞞著郗鑒、邵續、金正、張碩等高級將領。


    其他人還沒什麽,金正聽了卻十分煩躁。


    攻廣固肯定要付出巨大傷亡,而且他的銀槍右營也不可能一直督戰,一次攻城戰都不打。而隻要一出戰,勢必會有傷亡,還不一定小。他雖然不太在乎軍士傷亡,但死傷太多精兵,也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另外一方麵,曹嶷一旦投降,肯定會帶著廣固官員、貴人、軍士一起降,這就讓太多人逃脫罪責了——沒借口對他們動手。


    思來想去,金正決定寫封信給邵師,看看他的想法。


    劉靈是第二個不太滿意的。通過招降納叛,他已經把部眾擴充到一萬五千人左右,提拔了大量軍官,但是——這就結束了?


    好在有新近投奔的青州幕僚勸他悠著點,裁汰一部分老弱,控製軍隊數量,不然沒好果子吃。劉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梁公。更準確地說,怕梁公手裏那兩三萬精兵,於是從善如流,裁汰了幾千不堪戰之輩,將人數縮減到了一萬出頭——人數沒太多變化,但部眾多為精壯,戰鬥力上去了。


    其他人則持無所謂的態度。尤其是各路雜牌兵馬,現在就等著領賞,彌補出征後家裏產生的虧空了。為此,軍官們如臨大敵,擔心一不留神就約束不住軍士,讓他們變成脫韁的野馬,四處燒殺搶掠——沒有軍餉的征召兵,就這個德性。


    五月二十八日,廣固城內突然爆發了激烈的喊殺聲。


    當天下午,廣固諸門洞開。


    曹嶷牽羊而出,在一眾軍將、僚佐的陪同下,獻上版籍、官印。


    從第一次戰鬥爆發到開城請降,曆時不過兩個月。


    當其時也,金烏西垂,殘陽如血,映照在廣固一眾將官們身上,寓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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