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扣?”


    典吏一臉懵逼的聽著這兩個陌生的字眼兒,可其中的涵義卻是顯而易見的。


    咽了口唾沫,典吏細細觀察著那黃愷的麵色,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既然如此,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典吏連忙了應了下來,開箱點驗,確認無誤後便連忙代知縣謝過了鄭成功和黃愷的濃情厚意,連忙帶著其他吏員、衙役以及民夫們踏上了回返縣城的路程。


    出城時,是一輛輛的牛馬車載著白銀和糧食,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個大箱子裏放著幾十斤重的白銀直接送進了縣衙的後宅。


    “回扣?”


    不怪典吏無知,事實上飽讀詩書的知縣大老爺也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兒,至少在備考的聖賢書和寬慰人心的佛經裏是從未見識過的。但是,一如典吏那般,他自然也明白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麽。


    足足一千兩銀子啊,按照清朝製度,一個知縣一年的俸祿是四十五兩白銀外加上二十擔的俸米。這其中,一擔糧食就是一石,那麽二十擔就是二十石,就著現在的糧價便是二十兩銀子。總體算起來,知縣一年的俸祿就是六十五兩銀子,這一千兩是足足需要他不吃不喝賺上十五六年才能拿到的巨款!


    打開了箱子,白銀散發的光芒當即便將整個屋子照亮了幾度。知縣咽了口唾沫,為官多年,灰色收入遠多於正常的俸祿,這是官場的俗例,大概出了洪武朝,明朝也隻有一個海瑞是不沾灰色收入的。但是即便如此,這一千兩銀子也是個不小的數目,眼見著這些可愛的小東西明晃晃的在眼前閃爍著,知縣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很快就順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子,整個人也在誘惑和擔憂中掙紮,幾近溺水。


    “縣尊請放心,小人沒有給那姓黃的留下任何字據來。”


    沒有字據,旁人就沒辦法構陷於他。此一言,如同是救命稻草般伸了過來,縣尊一把抓住了,整個人探出了“水麵”,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的同時,更是不忘了對典吏的勤謹進行了一番不吝美譽式的讚許,直把那典吏誇得都不知道臉該往哪擱了。


    一頓美譽過後,知縣是久經官場的,自然明白規矩。當即,他便拿出了其中的二百兩銀子,吩咐典吏在縣衙裏分出去,不光是隨行的吏員和衙役,縣衙內的其他吏員和衙役也要分到,甚至就連那些民夫,雖說是不給銀子了吧,但也總要給些好處,比如減免一些徭役,反正都是公家吃虧,落個皆大歡喜才是。


    “地方官不容易啊,總要打點上官的。”


    知縣喃喃自語,看似是隨口言之,其實際上則是說給那典吏聽的。說起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情,尤其是第一次從明軍手裏麵收到賄賂,知縣微有些不自信才會如此。而那典吏,祖祖輩輩的做著這項營生,自然知道輕重,隨聲附和幾句,表示縣衙上下都會體諒知縣老大人的不易,老大人如此慷慨,大夥日後一定與老大人風雨同舟雲雲,直說到了知縣心滿意足才算了事。


    典吏拿著銀子就到外間發放,知縣很快就迎來了全縣衙的一致擁護愛戴。受到了擁護愛戴的知縣這邊,也立刻找來了一個隨他赴任的堂弟,隨他帶著其中的部分銀兩趕往福州府城。


    知縣進府城,自然是向總督衙門上繳收據的,順帶著還要探探上官們的口風。但是他的那個堂弟則要帶著銀子直奔知府衙門的後宅,將向上官的好處費給過了才能安心。然而,知府那邊卻沒有收下這份好處費,確切的說是沒有全收下,堂弟也隻得帶著銀子無功而返。


    “怎麽就收下這麽點兒,府尊那邊是怎麽說的?”


    驛站裏,知縣壓低了聲音問及,堂弟亦是將知府的話原模原樣的學了一遍。照著知縣的說法,前日已經有人知會過了,說是少不了知府的好處,知府也知道,同樣的話,劉清泰、佟國器乃至是本地的道台和福建巡按,這些官員家的管家明軍都有知會到,所以心意到了就夠了,無需太過破費雲雲。


    “兄長,這海澄公做事情很得體呢。”


    堂弟如此誇讚,知縣也隻是講了講關於鄭家當年在明時憑海貿巨利賄賂官員的舊事。他不是福建本地人,對此知之不詳,但卻也聽說過一些,如今看來,在辦事得體這上麵,鄭成功確是不讓乃父當年的大豪風範。


    有道是千裏做官隻為財,涉及到的府縣官員們無不得到了一份進項,這對於他們而言自然是欣喜非常的。但是那些沒有涉及到的府縣官員們,在此暫且也隻有眼紅的份兒。


    不過,善解人意的福建官場之友鄭成功同誌也沒有忘記他們,很快就將征糧征餉的範圍擴大到了這幾個府的內陸各縣,並且在此同時,向泉州府和漳州府毗鄰的汀州、延平兩府發出照會,要求他們盡快準備糧草,以供大軍用度。


    對此,汀州府還有些猶豫,因為他們雖是福建的府縣,但是在行政上卻隸屬於南贛巡撫衙門,沒有得到上官的應允,他們也不好向上報賬。不過,延平府那裏卻是翹首以待,隻等著雙方商議妥當,整個延平府的各府縣便忙不迭的將錢糧送到了延平府與漳州、泉州兩府交界的大田縣,以供明軍接收。


    在這個九月,回扣的盛宴席卷福建,延平府、興化府、福州府以及福寧州的地方官員無不是掙了一筆童叟無欺的快錢。奈何,這世上人心的貪念從來都是無止境的,有了這第一次的合作,他們很快就開始期盼著下一次的合作,甚至其中有些人已經將下下次的合作都在心裏麵謀算好了。


    “製軍,現在朝廷的旨意還沒下來,萬一朝廷不肯讓步,除了興化府以外的虧空戶部就不會認下來。甚至就算是朝廷讓步了,估摸著也讓不到延平府和福州府吧,到時候總是個事端啊。”


    銀子這東西,再燙手也總有人願意下手去抓。巡撫衙門那邊一邊有管家出麵接收回扣,一邊佟國器則還在為此而心慌。反倒是劉清泰那邊,對此卻並不在意,更是一個勁兒的寬慰前者諸如虧空總有辦法堵的話來。


    “不過,思遠的話也有些道理,我想著,各府縣庫房裏的銀錢和糧食,除了上繳部裏麵的,還要留有豢養綠營和發給官吏俸祿的,總不好掏空了的。得下個條陳,日後但凡是庫裏麵發給的,數額要先報到咱們這裏,審批過了再行發給,總能控製住一些的。”


    “製軍這辦法好,隻是下官就怕那欲豁難平啊。”


    眼見著佟國器對此還有些憂慮,劉清泰卻是笑著指出,隻要是招撫大局辦成了,到時候朝廷的文官進駐漳泉朝瓊四府,消弭了東南的大患,些許的虧空都不算什麽。至於即便真的有錯,也是多爾袞的毛病,畢竟這個黑鍋現在順治已經讓那位故攝政王殿下背了起來不是。


    “對了,吩咐下去,如果加征糧餉的話,就對那些賤民說是海澄公的手筆。那些本地人越看他不順眼,朝廷在福建就越是穩如泰山。”


    ………………


    整個九月,在回扣的誘惑下,整個福建也隻有汀州府、建寧府和邵武府這三府之地的府縣官員們迫不得已的堅守下了原則,使得這三個府能夠得以幸免於難。


    中左所,大批的銀錢和糧食不斷的從各府縣運至此間,在碼頭至庫房的所在間川流不息。這其中,糧食自是不提,軍隊規模不小,用度甚大,時時支應著漳州和泉州這兩府駐紮的明軍,倒是讓潮州那邊緩了口氣。而銀子方麵,除了日常花費,軍器局下屬的鑄幣院也在不斷的將白銀熔鑄為名曰漳州軍餉的銀幣。


    這些圓形的銀幣已經漸漸的在漳泉兩府,乃至是在潮州有了些許存在感。隻是銀兩的使用過於年深日久,深入人心,拋開一些與官府、軍隊有關係的商家外,大多還都是不太認的。


    今天又有一批銀兩入了鑄幣院的庫房,馮澄世待所有工作結束,重新清點了一邊才放心回家。回到家中,他的兒子馮錫範已經等候良久。父子二人用著飯,馮錫範就問起了他今天聽聞的關於回扣的事情。


    “哦,那個回扣比例啊,價值一萬兩的銀子和糧食,給一千兩銀子的回扣,一成而已,已經很少了。”


    輕描淡寫的回了句,馮澄世繼續伸手去夾那片肉。奈何最後那句“而已”、那句“已經很少了”卻將馮錫範聽了個一愣,旋即也顧不上他的父親還在咀嚼之中,驚訝和不解脫口而出。


    “父親大人,此番征收糧餉,是出動大軍和艦隊的,花銷本就不小不說,這一成的回扣還隻是給那些具體做事的知縣的。如上麵的知府、道台,還有劉清泰和佟國器那雙督撫,都是要另花錢去喂的,已經不少了呀!”


    馮錫範到並不是替鄭成功省錢,隻是這主意是陳凱出的。因為軍器局的關係,馮家父子一直對陳凱有著隱隱的防備。尤其是馮錫範,總覺著陳凱會對他們不懷好意,所以一個勁兒的慫恿他的父親算計陳凱。反倒是馮澄世,做事要比他的那個衝動的兒子要明白得多,很清楚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能做的。


    此刻馮錫範問及,知子莫若父,馮澄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但是這事情根本就不是那麽簡單的。


    “為父給你舉個例子:話說有一地鬧水災,需要救濟百姓,還要重修河堤。朝廷撥款五十兩萬兩,可是從聖旨下達開始,內閣先要切上一刀,戶部和工部再切上一刀,甚至調動兵馬的事情就連兵部也要如此。出了京城,省裏麵、府裏麵、縣裏麵,乃至是鎮兵和衛所的將領,這些人依舊還要不斷的分潤。最後到了真正做事的人手裏時,能剩下個十五萬兩,這裏麵就已經是有著有能之人在大力斡旋的結果了……”


    從五十萬兩,到十萬萬兩,數字變了個位置,一下子卻就少了七成的銀子!


    馮澄世說著,便放下了筷子,細細的看著他的兒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也不重新拿起筷子來繼續吃飯,隻等著馮錫範反應過來之後再做解答。


    “這,父親大人,這貪的也太多了吧。”


    “多?”馮澄世搖了搖頭,繼而言道:“一層一層的經手,從來都是如此,每一層其實拿的都不多,但是層數多了自然也就多了。”


    “況且,這裏麵的銀子很多還不是進到經手官吏的手中。舉個例子,有個衙門的門窗年久失修,房屋漏雨,這些事情是不便向中樞匯報請求撥發修繕銀兩的,因為久在同一衙門的吏無權上報,有權上報的官沒準銀子還沒批下來就已經調走了,誰肯用自己的聲譽和人情來為後來人造福?而且就算是上報了,中樞也未必會批準的——天下之大,那麽多的衙門,今天你修窗戶,明天我修門,再厚的家當也都敗光了。”


    “所以,就隻能從做其他事情的銀子裏扣出來?”


    “正是如此。”馮澄世點了點頭,隨後卻下意識的壓低了些聲音,與他的兒子說道:“說句大逆不道的,本朝太祖自稱是淮右布衣,其實際上又做過和尚,也當過乞丐。可是太祖家裏早前也是有田有店的人家,不富裕,但也總比純粹的佃戶要強。就是鬧災荒,暴元發了銀子賑災,結果被一層層的吃光了,害得太祖一家幾乎死絕。否則的話,為父叫你多讀書,可有見過幾個開國之君動不動就對貪官汙吏剝皮楦草的?”


    說罷了這番話,馮澄世飲了一口水酒潤潤嗓子,便自顧自的繼續用飯。倒是馮錫範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呆呆的坐在那裏,好半天才道出一句“確實不多”的話來。


    “為父聽國姓提及,陳竟成的書信裏預測,那些貪官汙吏用不了多久就得要求漲回扣比例了。他說照著他的計算,回扣隻要不超過五成,這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有多少最好就做多少,這可比走海貿來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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