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宗門後,孫梓凱先去了燕明宗的墓祠庵,其實是一片廟群,前半部為祠,敬的是天地鬼神,平日裏少有人前來燒香參拜,後半部為庵,敬的是百年來外門死於公事之人,亦或對外門有卓越貢獻之人,平日裏就更少人來了。


    但麵子上的活做得還到位,不管有沒有人前來悼念,宗門能保證這裏每天都有人打掃。


    在五六座屋子裏,數千牌靈位中尋覓了許久,他終於找到了爹娘。


    怔了一會,他輕聲喊了聲爹娘,點了點頭,接著駐足片刻,沉默不語,而後,靜悄悄地走出了屋子,再出宗門,去了嶺後,往“安生關”去了。


    一路都在天上飛,半個時辰就到了“安生關”,老楊正站在牆頭往外看,誰料孫梓凱突然出現在他身後。


    老楊嚇了一跳,狐疑道:“你從哪來的?”


    孫梓凱指了指天上,接著說道:“你們還好吧。”


    “咋這麽快回來了?”老楊責怪道,“修行,要一心一意!”


    “我發了財,可想著你們。”他拍了拍旁邊兩個大包裹,裏麵是從韓磊宅子地庫裏搜刮來的金銀。


    老楊邊把包裹打開,邊說道:“怎麽就你一個…我滴娘!你偷的?哪來這麽多……”一抬頭,孫梓凱消失不見了,老楊一時恍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可一低頭,白花花金燦燦的金銀就在眼前。


    孫梓凱快速趕回宗門去,怕自己不在,那些家夥找上薑鈺瑾,可事實的確如此,當他跑到離“安生居”數裏遠時,便已經感知到了數道強大的能量。


    快步走到門前,他先將自己的身體舒展到了戰備狀態,接著坦然地走了進去。


    院中人不多,一張草席,一張桌子,兩邊坐著男女兩人,能量級皆是金丹之上水平。女人身後站著風玥宜,而男人一側站著薑鈺瑾。


    薑鈺瑾看到孫梓凱回來,頓時鬆了口氣,孫梓凱快步走到她身邊,示意她別怕。


    小丫頭風玥宜嗔道:“你終於回來了,你再不回來,師父就要把我煮了!”


    吳嵐沐對孫梓凱的第一印象十分失望,十三歲的少年,隻有凝氣一段的水平,那她之前所有的猜想就都被推翻了,按理說她早就該甩手走人了,可奈何她察覺到富哲對這少年的興趣很大,才不動聲色。


    “誒?是你啊。”孫梓凱一眼認出了男人。


    富哲點了下頭,孫梓凱卻說道:“我們多年前見過。”


    富哲怔了一下,腦海裏快速回憶篩選,但壓根記不起這小子是誰,再說了,多年前,這孩子才多大?他怎麽可能認識這麽一個泥孩子?


    孫梓凱說道:“五年前,我們有過一麵之緣,在‘安生關’外,我問您,可不可以教我修行,您說,我應該回城裏過安生日子。”


    富哲想了片刻,仍是沒有記起,孫梓凱便詳細說了那年的事,當聽到自己當初是為了阻攔要去幫助蠻子進入關內的修行者時,他終於記起來了往事,那年他的師父白竹又想利用蠻人,在十四城中撈取好處,他於心不忍,便跟去阻止,半途的確碰見了一夥假裝成蠻人的守關人,其中,確有一個八歲的小孩。


    “竟是你?”富哲很難相信,五年了,那個孩子真的踏上了修行之道。


    “是我。”


    “了不起。”富哲認可道,“我聽聞這些年再沒有蠻人闖入關內,守關人功不可沒。”


    “是的。”


    “小鬼!”吳嵐沐是個急性子,她忍不住道:“你怎麽進去的先園,還能活下來?憑什麽。”


    孫梓凱頓了片刻,回道:“我自小與蠻人廝殺在一起,練就了一種特殊的危險感應。”


    “撒謊”吳嵐沐戳破道:“我念你小小年紀,不對你動手,說!誰帶你進去的,誰在先園做了那件事!”


    “是我做的,任憑處罰。”


    吳嵐沐惱道:“別跟我演戲,是馬岱然,還是馬關正,哼,若不是這兄弟倆,就是曲漢榮!”


    孫梓凱的眼神微變,他立即問道:“馬岱然和馬關正是誰?我能見見馬關正嗎?”


    吳嵐沐被勾起了火氣,富哲讓她冷靜下來,風玥宜說道:“你可真是門外漢,馬岱然是藥派門主,馬關正是術派門主。”


    “哦—”孫梓凱的目光死寂地可怕,“我知道了,多謝。”


    “難道是智偉慈?”吳嵐沐皺眉向富哲說道。


    富哲立即打消其此想法,說道:“智姐待人和善,曆來不涉紛爭,不會是她。”


    “嘁”吳嵐沐不屑道,“那個女人讓我渾身不爽,我才不信她是個好東西。”


    “嵐沐,不要無禮,當年全是因她一己之言,才免了我們降級的責罰,智姐於我們有恩。”


    吳嵐沐很是不忿,她修長的腿若隱若現,稍一交錯,又把火氣衝向了孫梓凱,嗬斥道:“小子,姑奶奶我不管你為誰做事,要是再讓我發現你踏入先園半步,我就活宰了你。”


    孫梓凱淡然回道:“沒有受人指使,我自己晚上溜入的先園。”


    “白天去也不行!”


    “我白天沒去過,先園裏發生什麽事與我無關。”


    “別裝傻,我說的是兔子!”


    “兔子?”孫梓凱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什麽…兔子?”


    薑鈺瑾這時低聲提醒他道:“她們說咱們抓了人家的兔子,就是先園邊上,林子外麵的兔子。”


    未等她說完,孫梓凱哦了一聲,說道:“那是我倆進入修處前,外門長老給我們的考驗。”


    “你的意思是兔子是你自己抓的咯?”


    “是啊,兔子…有什麽事嗎?”


    吳嵐沐冷笑一聲,給了風玥宜一個眼神,風玥宜到一旁取回來一個盒子,打開後,一隻嬌圈兔跳了出來。


    吳嵐沐我說道:“就現在,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抓住它,是死是活無所謂。”


    孫梓凱不理解這種考驗的意義,但抓隻兔子而已,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妥。他彎下腰撿起顆一顆小石子,起身後,將石子彈了出去,正中兔子眉心,那兔子肚皮翻了過來,躺在地上直蹬腿。


    孫梓凱慢悠悠走過去,抓著耳朵提起來,送到了吳嵐沐麵前。


    可他終於留意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表情,薑鈺瑾單手捂著臉,她也是不久前剛知道,原來先園裏的兔子不是輕易能被抓到的,對外門弟子而言,那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他們悟錯了人家的意思,原來真的隻是需要隨便抓兩隻兔子就好了。


    孫梓凱也在這時想通了這一點,腦海中快速組織理由。未等他們開口,孫自己便對富哲說道:“我在滿謙樓就跟你說過,你最好打聽一下我的來曆,我七歲開始與蠻人生死廝殺,對危險有著特殊的感應力,那兔子的動作我能夠洞悉,所以抓起來不難。”


    風玥宜目瞪口呆,說道:“它根本就沒動啊。”


    “所以說是提前洞悉。”


    吳嵐沐同樣也很震驚,她伸手抓過來兔子,隻點了幾下,那兔子便又生龍活虎了,吳嵐沐說道:“再給我抓一次,不準用石子。”


    “我拒絕,抓兔子本來就是長老給我們的進門考驗,這件事上,我們並沒有犯錯。”


    “小子!前前後後,半個時辰不到,你抓了八百多隻兔子?”吳嵐沐站起身來,逼到了孫梓凱麵前,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領,說道:“來,再給我抓一次去。”


    說罷,她帶著孫梓凱飛上了天,而其餘人皆等在原地。


    富哲招呼兩個女孩坐下,富哲卻早就看出了薑鈺瑾的氣質不俗,便借機問道:“姑娘出身於哪裏?”


    薑鈺瑾早就對自己的身世不做隱瞞了,坦然道:“千裏之外,宋國。”


    富哲愣了,她打量了薑鈺瑾許久,才說道:“你是宋國皇帝之女?”


    “你知道國?你知道皇帝?”


    “當然,我去過你們的國家。”富哲回道。


    薑鈺瑾十分驚喜,問道:“何時去過?”


    富哲回道:“我結丹成功之後,獲登天之能,一時興起,便遨遊各處,飛出去近三千裏遠,在你們的國家小城中,還住過一段時間,這大概是九年前的事了,你怎會在此?”


    薑鈺瑾神情落寞,將宋國亡國之事告知,富哲歎惋道:“泱泱大國,竟在三年內衰亡,這一路上,你受了不少苦吧。”


    薑鈺瑾和孫梓凱在此方麵上的應對方式十分相似,他們平靜地接受著命運的不幸,沒有任何怨言,因為知道那毫無用處,他們隻會告訴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


    富哲從這女孩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和悲傷,隨即意識到了她的頑強,他低聲問道:“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進入宗門的。”


    薑鈺瑾不想回答,她選擇沉默,直到孫梓凱回來,而富哲也沒有逼迫,靜靜地坐著。


    而僅僅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吳嵐沐便抓著孫梓凱從天上落了下來,一落地,富哲就察覺到了吳嵐沐神情的強烈變化,此刻的吳嵐沐,震驚、如癡、恐慌、迷亂…他便猜到了那本不可能實現的一種可能性。


    吳嵐沐和富哲對了個眼神,她許是不安,許是興奮,在院中踱來踱去,好幾次轉身快步走向孫梓凱,又停住走開。


    富哲對孫梓凱說道:“你把八百隻兔子都抓住了?”


    孫梓凱聳了聳肩膀,回道:“原來你們是為此事而來,抓兔子又不是難事。”


    薑鈺瑾拉了拉孫梓凱的衣袖,她對孫梓凱真的去抓兔子的做法感到十分不理解,放到以前,孫梓凱一定會佯裝自己抓不到兔子,可為何現在如此。她不知道的是,當本該如此行事的孫梓凱,聽到馬關正這個名字後,便立即想通過吳嵐沐了解或者更快地接近馬關正這個人,他需要明白,接下來該讓哪一個人沉入黑暗,並接受屠宰。


    吳嵐沐又給了富哲一個眼神,示意他立即陪自己離開,富哲心領神會,囑咐了幾句後,便起身離去了,院中隻剩了孫梓凱和薑鈺瑾。


    薑鈺瑾不解道:“你不承認不就好了。”


    “我需要承認,需要借此完成一些事情。”


    富哲和吳嵐沐離開後,先打發走了風玥宜,接著二人私語一番,而後,富哲飛出了宗門。


    晌午,富哲來到了獸派門主居,在屋內見到了吳嵐沐。


    富哲此時的神情也如同吳嵐沐之前那般,不安地在屋裏踱來踱去,許久才平複了心情,開口便道:“他沒有撒謊,他真的與蠻人廝殺了多年。”他飛去了安生關,向守關人徹徹底底地打探到了孫梓凱的來曆。


    “他第一次殺人在五歲,連著殺了二十三人,其中包括成年人。”


    “荒謬!”吳嵐沐說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在你麵前抓了八百多隻兔子,這不荒謬嗎?”


    吳嵐沐啞口無言,而富哲接著說道:“七歲第一次出關,便隻身一人親手屠殺了一個部落的老弱婦孺,還指揮著十幾個守關人,殺了兩百多個男蠻人,八歲獨自出關而去,四年之內,殺了數千人,他是靠著一刀刀砍出來的軍功進入宗門的。”


    富哲感歎道:“我原以為這些年蠻人對關內失去了興趣,才使得十四城得來了長久的和平,未想到是這個小鬼,是他殺光了所有靠近安生關的蠻子,這家夥身上沾滿了血,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吳嵐沐問道:“你想怎樣?”


    “除掉他!這種家夥,要是讓他步入修行之道,那還了得。”富哲一皺眉頭,“或者把他趕回安生關,讓他做一輩子守關人吧。”


    “我不同意!”吳嵐沐變得極度興奮,“我要收他為徒。”


    “胡鬧!”富哲說道,“他殺氣太重,罪孽似海,我試探過他,現在才凝氣一段,就能輕易擊敗練氣期的孩子,這要是讓他築基了,甚至結丹了,天下還能安寧嗎!”


    “誰說他有罪!”吳嵐沐問道,“一個守關人,不殺蠻人難道被殺?我告訴你,這就是獸群的生存之道,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你要查清楚,他是否真的濫殺,如果所作所為皆有緣由…”


    富哲打斷她道:“有緣由又如何!他殺了幾千人,生命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了,將來是否濫殺,也隻在一念左右。”


    “我覺得他不惡。”常年與獸為伍的吳嵐沐,所看到之物的本質與他人感受往往不同,“你的表現和選擇,隻是因為你怕了!”


    “我怕?”富哲惱道,“別開玩笑了。”


    “你就是怕,你這輩子殺的人,可能都沒有這孩子至今殺過得多,人最似下階的弱獸,如同一條狗,一條獵犬,無論多麽凶猛,碰到了一頭小虎崽兒,依然會嚇得瑟瑟發抖,這就是獸本身的血脈壓製,那家夥不是狗,更不是人,他是野獸,是最高階的獸,他的任何舉動,無論善惡,都會讓你感到窒息和恐懼,我不一樣,我好興奮!我深陷其中,我似乎在見證著一頭獸王的成長,而你卻要將他扼殺!”


    “嵐沐!別發瘋,這不是兒戲!”富哲情緒越發激動,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家夥築基之後,叛逃宗門,成了嶺前、嶺後殺人如麻的大魔頭,甚至連更糟糕的情況都想到了。


    不給吳嵐沐再說話的機會,富哲一印使出,將吳嵐沐封印在了原地,吳嵐沐連嘴都張不開了,富哲說道:“我現在就去處置了他,大概率會殺了他,事成之後,我會來解救你。”說罷,抬腳便走,獨留吳嵐沐焦急地嗚咽。


    本是豔陽日,卻被三片厚厚的烏雲遮黑,風刮了起來,掃撥著菜地裏的苗子。


    富哲推門而入,那草席未撤,桌子也未動,隻是上麵多出了茶壺、茶杯,孫梓凱靜靜地坐在桌邊。


    富哲走了過去,立在孫梓凱身後。


    孫梓凱淡然道:“您是來殺我的嗎?”孫梓凱自然知道富哲會去安生關打探自己的來曆。


    富哲有些意外,說道:“你的來曆,確實不一般,你殺人…”


    “我不停地麵對著數不清的抉擇,好在每一次,我都會選擇正確的路。”


    富哲聽後走到桌麵,麵對著孫梓凱坐下,厲聲問道:“五歲那年,你為何殺人。”


    孫梓凱沒有隱瞞,把當年之事詳述一番,富哲又問:“為何殺蠻人老弱婦孺。”


    “因為我們的老弱婦孺,同樣也沒有得到任何蠻人的憐憫,您真的懂得什麽是生存,什麽是廝殺嗎?”


    “那是老弱婦孺!他們無罪!”


    “無罪嗎?他們屠戮我們的老弱婦孺時…”


    “那是他們的罪孽,你若是也這般做,與蠻人有何區別?”


    “不,是有區別的”孫梓凱淡漠道,“我需要比他們更狠,需要殺得更多,我要讓那片土地上的所有蠻人,在看到那座關時,會迎來天大的恐懼,如此,我們的老弱婦孺,就能活下去了。”


    富哲還想開口,卻被孫梓凱的譏笑聲打斷,孫梓凱笑道:“大人,您真的懂什麽是生存嗎?什麽是廝殺嗎?砍向你脖子的刀,不會問你害不害怕疼,一個嬰兒手裏的武器,和一個男人手裏拿著的同樣致命,殺人本就是惡,你殺了男人留下女人和孩子,你就是正義的嗎?被屠刀砍中的我們,若不反抗,不變得更狠,難道要等著一代又一代的蠻人將我們屠戮幹淨,再由你們踏著我們的屍體,踩著我們後輩的脊梁,把蠻人假意的趕走,再抽走活著人的骨髓?我還記得呢,我的家,那座小城,是被你們這些能飛上天的人,所帶來的蠻人攻陷的,最後活下來的半城人,有非常多,是因為你們刮盡了他們剩餘的錢財和餘糧,活活餓死在了那個冬天。我們接受屠殺了,可結果呢?蠻人舒服了,你們舒服了,我們和我們的後輩,死了。”


    富哲聽到此,想到了自己師父白竹做的事,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低下了頭,孫梓凱繼續說道:“如果你想以此來審判我,那你根本不夠資格,你們從來沒有在乎十四城人的生死,是我們代代守關人用命換來的平安,如果時間重來,我還是會那般做,不…我會珍惜這次機會,殺更多的蠻人,讓他們斷子絕孫。”


    富哲感受得到孫梓凱目光的輕蔑,他一時語塞,許久後才說道:“你,不適合修行,回安生關吧。”


    “多年前,你已經說過這句話了。”


    “看來是無用的。”富哲抬頭看向了孫梓凱,這個少年,不似少年。


    “所以你要殺了我嗎?”


    富哲本該出現的殺意,並沒有出現,他卻看到了孫梓凱神情中的戲謔,他不清楚的是,當他漏出殺意,並決定出手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他的生機和能量,在他踏進這院子的第一步,就已經被牢牢抓住了。


    富哲歎了口氣,他還是放過了這個孩子,如同當年從不解到承認的守關人們,他將自己聯想到了這孩子所曆的每一個抉擇瞬間,卻沒有勇氣和能力如那孩子般做下一個個決定,吳嵐沐說的對,這孩子是野獸,是獸王…但,他依然不能接受這個魔鬼踏入修行之道。


    留下一句,“我會時刻盯住你。”富哲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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