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行駛了大概一小時後,車廂除了無法克製的咳嗽聲外,幾乎沒有其他動靜。


    格格也沒有說話。


    顧然左手邊坐著蘇晴,右邊是何傾顏,蘇晴在看書,何傾顏取出平板,戴上耳機,開始看《蜜桃成熟時》。


    起初顧然沒在意,但之後不得提醒她,如果在公眾場合看這個,可能會讓引來警察。


    “你要看什麽?”何傾顏問他。


    顧然知道了她不在公眾場合看三級片的條件:他和她一起看別的正經片子。


    “黑客帝國第二部?”顧然提議。


    “出門在外,你能不能不要再想著安遙了?”何傾顏說得好像安遙是顧然的妻子一樣。


    顧然想了一下,誠實地回答道:“很難。”


    靠窗的蘇晴笑著將書往後翻了一頁。


    何傾顏點擊屏幕,《蜜桃成熟時》繼續成熟。


    顧然拿過平板,在她的‘文件’中找了一部正經電影,《傲慢與偏見》。


    何傾顏嘴角輕輕揚著,將一隻耳機塞進他耳朵裏。


    做完這一切,她稍稍挪動身體,將頭靠在他肩上。


    “花生飲料咖啡要不要?”賣東西的列車員推車經過,聲音大小恰到好處,既不會吵醒睡著的,也能讓醒著的人聽見。


    她經過時,偶爾瞥了一眼顧然他們這一座,叫賣聲都停住了。


    何傾顏靠在顧然肩上,顧然的手在蘇晴腿上。


    如果不是推車,而是開車,這位列車員八成要出車禍。


    車到南城,檢票出站,因為人多,住在陳珂家已然不現實,所以她們——這事和顧然沒關係,所以是她們——租了一間民宿。


    距離水波悠悠、映照著無數曆史與風情的秦淮河不遠。


    整個民宿都被包下,蘇晴與何傾顏一間房,謝惜雅與格格、菲曉曉與安遙一個人、顧然一個人。


    陳珂回家。


    菲曉曉是南城鄉下人,回家太遠,也不介意和初次見麵的安遙住一間,兩人已經發展成手牽手的關係。


    “那我先回去啦,明天一早過來,趕早去棲霞山看日出,七點前不要門票!”陳珂說。


    “我送你兩步。”顧然道。


    “好。”陳珂笑起來。


    “順便一起回家見見父母。”何傾顏抱臂依門笑道,像是民國大小姐,也有點年紀輕輕就做了太太的風情。


    顧然與陳珂都沒說什麽,一起走出鳳仙花盛開的民宿。


    滿街的桂花香。


    “遠不遠?”顧然問。


    “坐地鐵一個小時。”陳珂說。


    她笑了一下,又說:“就在中山陵附近,我沒敢說,怕謝惜雅。”


    “哈哈!”顧然大笑。


    他的笑聲,就算是圖書館也不會惹人討厭,隻聽聲音以及笑的方式,就讓人生出好感,抬頭看是誰笑的時候,人們——尤其是女人——已經麵帶笑容。


    顧然有一點很好奇,便問:“在中山陵這樣的景區附近,房價貴嗎?”


    “你問過這個問題。”陳珂笑著看他。


    “所以呢?”


    “貴吧。”


    “關係熟了,不掩飾自己富二代的身份了?”顧然笑道。


    “僅僅隻是熟了嗎?”陳珂反問。


    “要看以什麽標準了。”


    “嗯?”


    顧然想起一件小事,小得他甚至沒寫進日記,可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的事。


    “我喊蘇晴‘老婆’,她說‘我們沒這麽熟’,我和蘇晴到底是熟,還是不熟呢?”他說。


    陳珂噗嗤笑出來。


    兩人閑聊著,往地鐵夫子廟站走去。


    “人挺多的。”站在紅綠燈前,顧然說。


    “都說南京沒有旅遊淡季。”陳珂道。


    稍作停頓,她聲音低了一些:“能牽手嗎?就一個紅綠燈,過了就放開。”


    “格格在後麵。”顧然說。


    陳珂下意識往後看,努力忍住了。


    “綠燈了。”顧然牽起她的手,往前邁出一步。


    陳珂驚訝地望著他。


    “我們的關係不至於牽個手都要這麽驚訝吧?”顧然笑道。


    “格格.”


    “你害怕?”


    陳珂輕輕搖頭,跟著顧然往前走:“我以為你.不想。”


    “其實我心裏挺暢快的。”顧然說,“像我這種老古董、大男子主義,發生過的女性,尤其還是第一次,除非萬不得已,是不會放手的。”


    “如果沒有那一次呢?你還會和我牽手嗎?”


    “煩惱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是心理醫生會做的嗎?”


    “戀愛中的女人會。”


    顧然回頭,看向陳珂,這個會做出‘將梧桐落葉夾在書中’事情的少女也望著他。


    “要聽真話,還是假話?”顧然繼續往前走。


    不知道是整個南城這樣,還是就這個紅綠燈這樣,紅燈特別長,綠燈尤其短,已經開始閃爍。


    “真話。”


    “你摟著抱枕蜷縮在沙發上的樣子,還挺居家的。”顧然說。


    “.啊?”陳珂不解。


    “無人島的時候。”顧然道。


    顧然希望她能說點什麽,這樣就算不【讀心】,也能大致判斷她的情緒,可陳珂什麽也沒說。


    他又不好意思回頭看她的表情。


    陳珂隻是跟在他身邊,讓他牽著自己往前走。


    當思考著‘海城到南城才兩小時,陳珂從秦淮河回家卻要一個小時’的顧然回到民宿院子時,格格正繪聲繪色地描述她的所見所聞。


    她們在院子裏喝茶、吃瓜果,還跟風弄了一個小泥爐子,上麵放了新鮮板栗。


    “十月正是吃板栗的季節。”顧然語氣中帶著懷念,想起小時候偷摘板栗的往事。


    蘇晴看了一眼烤網,用夾子夾了一個烤得完全裂開的金栗子給他。


    “蘇晴姐姐,你不收拾他?”格格難以置信。


    “惜雅,你覺得呢?”何傾顏問。


    “我覺得,”謝惜雅沉吟,似乎在動用這段時間學會的心理學知識,“對顧然越好,顧然越會內疚,蘇晴姐姐想要這種非暴力的方式,讓顧然變成精神病。”


    好吧,這絕對不是心理學,心理學沒有這麽陰暗,這是謝惜雅學。


    顧然嚇得將剝好的栗子遞到蘇晴手邊。


    蘇晴沒接。


    她問:“知道格格跟在後麵嗎?”


    “知道。”顧然回答。


    打斷一下,作為陳珂的好友菲曉曉,已經在與陳珂視頻,兩人沒說話,陳珂應該在地鐵上,菲曉曉則磕著瓜子,喝著茶,好像在坐在戲台下麵。


    “知道還牽陳珂的手?”蘇晴又問。


    “嗯。”顧然說。


    “為什麽?”蘇晴似乎隻有單純的好奇。


    “我不想隻消極地接受別人的愛。”


    蘇晴拿起他手心裏的栗子,吃進嘴裏,說:“隻是消極接受別人的愛的人,不值得愛——你做的事我不喜歡,但我喜歡你的為人。”


    “好厲害。”安遙讚歎。


    “很難理解吧?”菲曉曉一臉同感地低聲道。


    “嗯。”安遙點頭。


    “不過他們自己喜歡就行。”


    “嗯嗯。”


    何傾顏望著顧然,一臉自己沒看錯人的愉快表情。


    謝惜雅看了眼格格,意思是:我的眼光不錯吧。


    格格對此敬謝不敏,她可不想和三個女人共享一個男人,三個男人共享她一個女人還差不多。


    脫罪的顧然看向格格。


    格格也看向他,像是準備決鬥的公雞豎起脖子上的羽毛。


    “別做這種事了。”顧然說,“人生地不熟,你一個人出去危險。”


    “.你當我三歲小孩?”


    如果是顧然,格格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但三個人未免太多了,最多兩個,領證的那個還必須是她。


    七人坐在外觀古樸的院子裏,望著夜空的弦月,喝茶、吃水果、烤板栗芋頭地瓜,擼貓——店裏的。


    “小時候用鳳仙花染過指甲。”菲曉曉看著院子一角的鮮花說。


    “我在書裏讀到過。”謝惜雅點頭,很認真地拍下鳳仙花與菲曉曉。


    “我有件事很好奇。”安遙問蘇晴她們,“一直聽說醫生寫的字很難認,是真的嗎?你們是不是也這樣?”


    “你讓他們寫賬單試試看。”蘇晴吃著烤焦了皮的橘子,麵帶微笑。


    “保證瞎子都能看清自己該支付的數字。”顧然跟道。


    “哎。”安遙又有一個問題,“何醫生,聽說你也是精神病?”


    “榮格說過,隻有受傷的醫治者才能真正地治愈患者——我,才是真正的心理醫生。”何傾顏道。


    “我覺得顧然大概也是真正的心理醫生。”格格磕著瓜子,吃得裙子上都是殼也不在意。


    “哈哈哈!”眾人笑起來,感覺茶更香,東西更好吃了。


    “你早晚要挨揍。”顧然道。


    “顧醫生。”謝惜雅將相機遞給他,“幫我們拍一張。”


    女孩們坐在有靠背的竹椅上,顧然用相機對準她們。


    “拍得怎麽樣?”何傾顏問。


    “像是電影劇照。”顧然回答。


    “給我和蘇晴、謝惜雅三個人單獨拍一張。”何傾顏又說。


    顧然抬眸,彷佛院子裏有兩顆星星,那兩顆星就是何傾顏的眼睛,他感受到了惡意。


    “為什麽你們三個人一起?我也要。”格格靠過去。


    謝惜雅抬手,食指點在格格肩膀上,把她推開。


    一根手指當然推不走一個人,但格格沒堅持。


    “等等!”菲曉曉的一隻手伸進盡頭,手裏拿著手機,手機畫麵是陳珂穿漢服彈古箏的照片。


    看鏡頭的顧然忍不住笑起來。


    不過陳珂穿漢服的樣子很美。


    就這麽在院子裏聊了三個小時,小泥爐子的碳火都滅了,眾人才各自回房休息。


    房間沒有酒店的奢華,很家常,彷佛就是主人把自己最好的房間讓出來給他們住的感覺。


    顧然洗好澡,點亮同樣家常風的台燈,看了會兒書,寫了日記。


    洗掉全部的燈,黑暗中站在窗前,眺望了一會兒月色。


    再次按照《人生地圖療法》告訴自己,不要懷念過去,不要羨慕未來,現在就是‘未來會懷念的過去’、是‘過去羨慕的未來’。


    此時此刻就很幸福,要享受現在。


    看了會兒月亮,他躺在床上睡覺。


    “顧兄、顧兄!”


    顧然醒過來,身邊是李白。


    “這是哪兒?”他不禁問。


    “金陵。”李白掀開船頭的竹簾子,“秦淮河。”


    簾外水聲潺潺,兩岸人流如織,有妓女揮袖嬉笑,也有女人抱著琵琶彈奏,公子放浪形骸。


    “我們不是在大唐不夜城嗎?”顧然不解。


    “哈哈哈哈!”李白狂笑,“顧兄,你醉了,地即帝王宅,山為龍虎盤,我們明明就在金陵!”


    笑完,他便哐當一聲栽倒,知曉內情的知道他喝醉了,不知道還以為他被狙擊槍斃了。


    “金陵?是,我是在金陵,來旅遊的。”顧然醒過來,好像剛才真的喝醉了。


    心情稍定,他看向地上醉死的李白:“李兄,你這次找我又有什麽事?”


    “幫我一個忙。”李白閉著眼,像是在說夢話。


    “什麽忙?”


    “替我在夫子廟前題一首詩。”


    “不行。”


    “你就說是李白讓你題的。”


    “那更不行。”顧然堅決拒絕。


    李白睜開眼,瞅著顧然:“我要還是活著,必寫詩罵你,讓你名垂千古。”


    “幸好你死得早。”顧然端起酒,嗅了之後才抿了一小口。


    “我帶你去看西施、貂蟬、王昭君、林青霞”


    “等等,人家林青霞還沒死。”顧然說。


    “年輕時也是美人啊。”李白匍匐前行,爬到桌邊,“幫個忙。”


    顧然拿起酒壺,往他張開的嘴裏倒酒。


    李白像是剛從沙漠裏爬出來似的飲酒。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酒隨便喝。”他又莫名其妙地大笑,忽然又落淚。


    顧然大概知道他為什麽找自己了,因為寂寞。


    他站起身,掀開簾子走出船艙,站在船頭,欣賞這迷人的古風夜景。


    嗯?


    他看向南方,那裏有一棵聳入黑夜的銀杏樹,樹上燈光閃爍,是一盞盞花燈。


    “朱元璋在那裏舉辦燈會,燈掛得最高的,得一枚白果,吃了——呃,”李白打著酒嗝,搖搖晃晃走出艙,“能得一絲龍脈之力。”


    “李兄是劍仙,不去參加?”顧然好奇。


    李白露出酒鬼特有的笑:“一枚白果?我?除非是朱元璋的皇位讓我坐三天還.”


    話沒說完,他又栽倒了,這次直接掉進了秦淮河裏。


    兩岸燈火密集,河水卻暗得沒有一絲光。


    “李兄?李兄?沒事吧?你已經死了,我就不去救你了啊!”顧然在船上喊。


    “咕嚕嚕~”李白忽然在三米外探出頭,一邊發出即將被淹死的聲音,一邊揮手讓他不用在意。


    顧然稍稍遲疑,還是沒跳下去救人。


    他沒有換洗的衣服啊,大庭廣眾之下,又能脫光了下去。


    “希望莊靜院長和孔夫子保佑你。”這是顧然唯一能為李白做的。


    然後,他看向那棵插入雲霄、掛滿燈盞的銀杏樹,夜風拂過,滿樹燈火似乎要帶著銀杏樹羽化。


    “龍脈之力,能把我在夢裏變得更強嗎?還是讓我在現實做皇帝?”顧然自語著。


    他將碗裏的酒喝完,把酒杯往河裏一丟,便變成黑龍一飛衝天。


    秦淮河兩岸驚呼一片,妓女公子嫖客紛紛開窗觀望。


    被河水衝到岸邊的李白,也不起身,就那麽半在岸上,半在水裏。


    “小子,”李白舉起差點淹死也沒撒手的酒壺,“這燈會就是為你辦的。”


    “呸!”


    酒壺裏哪裏還有酒,全是秦淮河水,不遠處一個嫖客正在陰暗的角落往河裏撒尿,眼神瞅著這個醉漢。


    ————


    《私人日記》:十月九日,周五,南城


    南城很好,比北城令人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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