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素杯在謝塵華的陪伴下抵達京城,拜訪白雲觀。


    照神道人帶一眾白雲觀弟子大開山門,迎素懷和謝塵華至三清四禦殿,講經論道。


    論經半天,大半白雲觀弟子拜服在謝塵華的美貌與機辯之下,要不是樓觀道是坤道,怕是當場就要有改拜樓觀道的了。


    照神道人趕緊結束論道,送素懷和謝塵華去陸塵音小院。


    陸塵音還在上課,我和懷真在院子裏迎接素懷。


    懷真磕頭拜見素懷之後,跪著說:“弟子無能,沒把這倒黴差事推出去,實在是惠真人太沒人味兒,我怕拒絕得太直接,他一生氣,遷怒樓觀道。”


    素懷道:“起來,起來,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跪著說啥話,你這麽演給他看,他也不帶心軟的,他不光沒人味兒,還鐵石心腸呢。”


    懷真說:“師傅看人真準,我們兩個這麽一大把年紀了,他都不肯放過我們。一想到將來我們的後輩要幾十上百年的麵對他,我就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素懷道:“你那不是憂心,是歲數大了,覺輕。我現在天天最多睡四個小時,就說什麽也睡不著了,弄些小女娃子去經營也不錯,沒準兒我一高興,卯卯勁,還能多活個一年半載的。”


    懷真說:“師傅,你這話說得有點虧心,當年我十六七了,你還嫌我麻煩不願意收我做徒弟呢。”


    素懷道:“嗨,這不是裝相嘛,既然拒絕不了,那就表現得敞亮點,讓人惠真人心裏舒服些,沒準兒一高興,又給咱們道觀投個百八十萬呢。”


    我說:“一個孩子一年十萬。”


    素懷立馬問:“除了之前說的那些,我還可以再收養百八十個。”


    懷真道:“師傅,你咋鑽錢眼裏去了。”


    素懷咧嘴笑道:“以前沒錢,不知道錢有多好,這回有了錢,才知道錢是真好,我活這麽大歲數了,就沒出過這麽舒服的門,好家夥,這一路小車臥鋪,中間倒車住賓館還得住個帶星的,那早餐可好吃了,你是沒嚐著哇,哎,塵華,給你老師姐學學有多好吃。”


    謝塵華一直攙著素懷沒說話,聽提到她,才說:“還學什麽,回頭我帶師姐去吃就好了。再說了,一個三星級,也沒什麽好的,等回去的時候,咱們住五星級,就來時住那家對麵的那個希爾頓。”


    素懷道:“五星級那多貴啊,回去的時候得帶一幫小女娃子呢,就算惠真人出錢,也不能那麽禍害不是。”


    我說:“錢我出,你們盡管住就行。”


    謝塵華抿嘴笑道:“惠真人,這錢不用你出,當地有個老板,被我勸得信了道,希望我們回程的時候能再同他講一講道法,我已經答應了。”


    素懷道:“看著沒有,這丫頭,是真會傳法,走到哪兒都能發展出信道的老板來。我們隔壁縣有個礦老板原本信基督的,她就是去那縣裏辦事的功夫,就把人家老板給勸改信了。就剛在前麵,她差點把一堆白雲觀弟子給勸去我們樓觀道。惠真人,托你的福,將來樓觀道興旺發達了,我讓人給你塑個像立門前享受香火。”


    我說:“還有什麽條件,你就盡管提吧,你老年紀比我大好幾倍,總這麽陰陽怪氣的拿話搪我,不累嗎?”


    素懷道:“不累,打不過你,讓你按著頭辦事,這憋屈啊,要是嘴上再不痛快痛快,我怕我死得早,扔下一幫沒見過世麵的小羊羔子,對著你和塵華這兩隻虎豹豺狼,再讓你們連皮帶骨頭囫圇個吞了。”


    謝塵華柔聲說:“師傅,我可是你的嫡傳弟子,你哪能這麽說我,我跟惠真人不一樣,他沒人味兒,我有啊。”


    素懷說:“你人味兒太重,比沒人味兒的還嚇人。得了,說多了都煩,女娃們在哪呢,我先去見見。就一個條件,後天必須帶她們離開京城回老家,手續什麽的,惠真人你辦吧。”


    我說:“這麽急幹什麽,既然來京城了,不如多玩幾天,我讓照神道長安排人陪你們。”


    素懷說:“這京城的天色不好,我年紀大了,受不起驚嚇,還想好好多活幾年。”


    既然她這麽堅持,我也不強求她留下,便給薑春曉打電話,讓她幫忙安排。


    有薑春曉出麵,什麽問題都不是問題。


    第二天見過那些小姑娘,素懷很是歡喜,便讓謝塵華跟她們去嘮了小半天,等嘮完,就全都心甘情願跟著謝塵華去樓觀道學習。


    我領了馮楚然單獨拜見素懷。


    一見到馮楚然,素懷就說:“這小女娃子跟你好像,你怎麽不收她做徒弟?”


    我說:“我還有事要做,先讓她跟你兩年。”


    素懷思忖片刻,對馮楚然道:“我缺個正經傳人,你要拜我做師傅,你就是我的嫡傳關門弟子。”


    馮楚然轉了轉眼珠,張了張嘴,卻又停了下來,看著素懷,猶豫了一下,道:“老奶奶,我不騙你,我想做惠真人的徒弟。”


    素懷道:“你不是想做他的徒弟,而是仰慕他的本事,隻想跟著他。可你要是覺得拜他為師就能跟著他,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看那邊那個小道姑,感覺怎麽樣?”


    她指的是謝塵華。


    馮楚然驚歎道:“她可真漂亮。”


    素懷道:“她不光漂亮,還有能耐,可惠真人連一眼都不多瞅她,就把她扔到我這裏來了。惠真人這人吧,沒人味兒,想讓他看得上眼,得本事夠大,要不然他扔人跟扔垃圾一樣,多瞅一眼都不可能。你跟著他,你會的他都會,除了給他當拖累,什麽忙都幫不上,他指不定哪天就把你扔給別人了。你別看我一個糟老太太不起眼,可我這是正道大脈傳承,這一脈學精學透了,本事不會比惠真人小。跟我學了本事,你再去找他,你會的他不會,你能幫上他忙,他就得正眼看你。”


    馮楚然明顯心動了,可看了看我,卻還有些猶豫不決。


    我說:“怎麽選,自己定,對我來說,都沒什麽。之前磕的頭,我沒應承。”


    素懷道:“丫頭,人這一輩子,機會很多,但有些機會隻有一次,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下次,我還能活兩年,如果你願意拜我,為你我再多活三年,五年足夠把你教出來了。”


    馮楚然便道:“我跟老奶奶學吧。”


    素懷樂得咧嘴直笑,道:“叫什麽老奶奶,叫師傅。你去跟她們玩一會兒,我單獨同惠真人講兩句話,把你這事安排明白了,省得他過後不認賬。教你第一課,跟惠真人這樣的人打交道,啥事都得事先說清楚,就事論事,點到為止,心裏千萬不能有個貪字,要不然就容易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


    等馮楚然去了謝塵華那邊,我便對素懷道:“元君,謝謝了。”


    素懷道:“我這是惜才,女娃子不錯,變成你這樣可惜了。我再多活三年,你那錢可以再多放樓觀道三年了。哎,這女娃子不用你給錢。”


    我說:“好。”


    老道姑算得倒是精明。


    正月十二,素懷和謝塵華帶著馮楚然一眾小姑娘趕早離開京城。


    為了安全起見,薑春曉安排一班人隨行護送,還協調了臥鋪票。


    我去火車站給她們送行。


    謝塵華帶著馮楚然落在最後。


    馮楚然單獨給我磕了個頭,說:“等我學會了本事,再回來找你,給你當幫手。”


    我說:“倒也不用老想著這事。”


    謝塵華則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想得挺美,想給惠真人打下手,得排隊,沒看我都沒排上號嗎?你得排我後麵才行。”


    馮楚然看了看謝塵華說:“行,我不插隊。”


    謝塵華就有些意外,仔細打量了馮楚然兩眼,說:“小丫頭怪嚇人的。”


    馮楚然衝她嫣然一笑。


    謝塵華“嘖”了一聲,對我說:“聽說純陽宮出了些事情,普奇方那幫人被揭了老底,呆不下去了,公家正在安排人接管純陽宮,過陣子我會去川中了結這段恩怨,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我說:“你先辦純陽宮的事情,辦完再聯係我,有事情給你做。”


    謝塵華便瞟了馮楚然一眼,笑道:“看到沒有,這才是正經給惠真人辦事的樣子。想給他辦事,得求他才行。”


    從車站出來,便有冰冷水滴砸落臉上。


    竟然下雨了。


    初五還在下鵝毛大雪,十二居然就下起了雨。


    雖然隻是泥點一樣的小雨,但終究也是雨。


    我心裏微動,想起黃玄然說過的話,立刻趕回白雲觀。


    進了小院,就見黃玄然正站在屋內,臨窗凝望屋外的雨滴。


    我進屋道:“元君,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黃玄然輕歎了一聲,“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出去一趟,你在這裏守著這燈,如果燈滅了,就不用再等我,直接離開京城,以後都不要再來了。”


    窗前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淺淺一層油,燈焰如豆,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燈旁,放著那本詩詞集。


    我點了點頭,也不多問,坐到桌旁,拿起詩詞集,認真閱看。


    黃玄然一按窗台,便從窗口飄了出去,如飛般越過籬笆,消失在樹叢間。


    我這一坐就是一整夜。


    期間有風吹入室內。


    燈焰飄忽,卻終始沒有熄滅。


    黎明時分,黃玄然回來了。


    她坐到我麵前,抬手按熄油燈,拿過我手上的詩集,翻到一百二十四頁,遞還給我,輕聲說:“給我讀首詩吧。”


    我清了清嗓子,誦道:“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


    黃玄然慢慢笑了起來,“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這一日我看不到了,希望你們還能看到。我走了。”


    我說:“就走了啊。”


    “走了,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今遭一趟,人生無缺,哈哈哈……”


    笑聲漸低,終至無聲。


    眼前人樣貌變回了陸塵音,淚流滿麵。


    她看著我說:“我沒師傅了。”


    我說:“生老病死,人間至理,畢竟這世上沒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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