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棠陪著長公主再來崇仙觀,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陳天師親來山門迎接。


    比之其他王公貴戚不同,長公主蕭元真對他異常親近,猶如親眷孫女,直呼其為“天師爺爺”。


    蕭元真是自幼出家,兩歲束發戴冠,在崇仙觀拜陳天師門下。年年儀式禮讚都會來崇仙觀誦經焚香,老道士對公主有半師之份。


    今天天色陰沉大雨將至,陳天師恐怕典儀耗時過長,趕上落雨狼狽,特意將露天道場裏的點香、祝讚挪到三清殿內進行。


    蕭元真親自攙扶著老道士入山門,故作不歡喜,嘟著嘴道:“天師爺爺,本宮修行二十年,早晚可以羽化飛升。偏偏有不開眼的家夥,跑去宮裏對皇兄皇嫂胡說八道,挑唆皇兄為本宮招駙馬。現在本宮隻能還俗嫁人,再不能當神仙了!”


    陳天師微笑看著小公主撒嬌撒癡,連忙勸慰道:“長公主命中有人間福報,要享完了福才能羽化飛天。再者說,長公主已指定替身,修行不斷,往後有的是登仙機會。”


    蕭元真哼笑一聲,回頭指著綠棠又道:“這位文二小姐便是本宮的替身。天師爺爺,你看她修行如何?”


    陳天師早知道綠棠的身份,見是數月前那個令“麒麟泣血”的“不祥孤星”,正色厲聲道:“此女命帶不祥,但天道不棄,若修行的好自會有正果。自此往後,需要勤加修煉,方可去魔入道!”


    他隻道綠棠是不受文侯待見的侄女,文家倒台破落無奈替公主出家求出路,是以滿臉不屑,並不假以辭色。


    綠棠斜目溜了眼蕭元真,見她也有一絲不悅,輕笑捧出一對燦爛輝煌的金麒麟做拜禮,雙手奉上。


    “臣女必定專心修行,助長公主殿下早日登仙。”


    見是個金麒麟,陳天師不禁心念一動。


    綠棠依禮上供奉,掌教不能不接,可偏偏送上麒麟,又不得不防著她使詐。老道士往身邊用個眼色,小道童端著托盤上來,將麒麟接過。


    “呀?這麒麟怎麽了?”


    走了沒兩步,金麒麟眼中就開始流淚。老道士本想裝作看不見,無奈那麒麟雙目淚水汩汩湧出,竟然弄得滿托盤都是水。


    “有意思。金麒麟進了崇仙觀,不知為什麽總是哭?它的委屈事不少嘛!”


    綠棠跟在蕭元真身後揶揄打趣。


    這種小伎倆平日使出來不過博眾人一笑,可此時丟在陳天師麵前,簡直像在打臉。


    觀中小道童們還能威嚇得住,可蕭元真帶來的宮女們早都打聽起典故來,唧唧咋咋指指點點,議論不絕。


    陳天師等人尷尬萬分,命人將麒麟端下去,將方才慈愛親和的態度換了,拈須正色對蕭元真、綠棠及宮中眾人拖長音喝命:


    “三清殿前,大禮噤聲!”


    大禮開始了。


    蕭元真的座位安在正麵三清神像之前,綠棠則在殿內藻井下三跪九叩,拈香誦讀讚詞。


    這套都是提前背好的,無非是“今當焚祝,供養三清上神”之類場麵話。


    念過祝詞,侍女們帶綠棠到偏殿更換羽衣束發。公主摘下自己的道冠為她戴上,賜給她刻著名號“金庭主人”的金印。


    這表示從此後,綠棠是長公主蕭元真的替身。而蕭元真則完全恢複了俗家身份。


    “崇仙觀的陳天師,是本宮極恨之人。”


    大禮已畢,蕭元真與綠棠在偏殿暫歇,身邊侍從屏退,長公主忽然麵露冷笑。


    “因他亂下斷語,定奪長公主是煞星?”綠棠問。


    “知道當年實情的人越來越少了,傳言隻會越來越荒謬。本宮誕生之日,文華殿並非雷擊起火,而是有人蓄意縱火。那放火人便是入宮講道的陳天師。正當那日本宮降生,他為掩飾陰謀,對父皇說天雷擊火天降煞星。父皇迷信術士,將本宮生母逼死了。”


    “今年年初,又是老道士對皇兄進言,說嚴敏中長子嚴書欽堪為駙馬,令本宮還俗出降。如此陰狠狡詐之人,不可再留於世間,本宮要為天下除去此妖邪。”


    綠棠聽到此話,震驚之餘,不禁側目看去。


    蕭元真除去道冠尚未挽發,一頭秀發披散雙肩,雙眸冰冷含恨。


    陳天師不過是方術之士,二十年前為何要焚燒文華殿?若是受人指使,綠棠知道他與嚴丞相一家關聯最密切,此事必定與嚴家有關!


    “長公主所言是大事,何不與齊王殿下商議後再做決斷?”


    聽她的口吻,似要在崇仙觀殺人。看昨日蕭元慕輕鬆神情,他一定不知道小妹要在崇仙觀起事。


    如此大事完全自己決斷,連最親密的兄長都沒有告訴。看不出來蕭元真這位雍容高冷的公主,竟然如此冷靜淩厲。


    “做隱秘大事,最要緊的就是保密。沒有事到臨頭,絕不可法傳六耳。本宮提前告訴你,是怕一會兒傷了你,令七哥傷心。”


    她說話語氣凜然如霜,眉梢眼角都露出些許殺氣。


    綠棠一時想不出此時能用什麽伎倆殺人,隻覺心中毛骨悚然,再不敢說一句話。


    前世的蕭元真也在崇仙觀殺人了麽?印象中並沒有。陳天師甚至活到了晉王蕭元輝篡位登基之時,還受封了國師。


    她要用什麽方法殺掉陳天師?刺客死士當麵行凶?還是食物水源下毒?綠棠完全料不定。


    蕭元真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天上烏雲密布,驟風卷地飄葉,嘴角帶著些微冷笑。


    “殿下要如何殺他?”綠棠終於問出這句話。


    未等回答,殿外有侍女帶知客道士同來問安。


    那道士說天色不好,隻怕片刻雷雨將至,請長公主與綠棠在後殿歇息,等雨過再走。


    蕭元真看著天色,淡然笑道:“不必了,風雨一時不至,本宮還是回去吧。”說罷令尚宮捧出一柄雕刻精良的桃木寶劍:


    “長公主為謝掌教陳天師,特意請宮內巧匠,雕刻桃木寶劍。”


    “長公主賞賜法器,小道請師傅到大殿外恭領!”知客道士稽首行禮,連忙跑出偏殿。


    天上黑雲壓城,白晝竟如夜半。


    蕭元真不顧天時,帶著綠棠及侍女們迎風走上甬道。


    車駕停在山門內空曠處,暴風驟雨下,年邁蒼蒼的老道士陳天師,不得不頂風冒雨跑來相送。綠棠站在車駕旁邊,臉都被風雨吹得生疼。


    蕭元真邁步走上車轅,回首命人將桃木寶劍遞給陳天師,輕聲含笑。


    “本宮自出生至今,修道二十年略知天理昭彰,尚有一事不明,請教天師爺爺。”


    陳天師躬身:“長公主請說。”


    “何為天煞,何為妖孽?何為天理,何為正道?”


    陳天師渾黃的老眼轉了轉,隨口敷衍一番。


    “逆天者皆為妖孽,順天者為正道。長公主修行多年,怕是尚未參透天理。今日還俗得了好歸宿,亦是順應天道。”


    蕭元真朗聲大笑,指著陰暗天空,冷眼低眉。


    “風雲際會雷雨將至,秋日風雷有逆天道。天師爺爺,何不用寶劍剿滅妖邪,留天道正理?”


    她隨口說秋天的雷雨不順天意,在陳天師聽起來,不過是小孩子家刁蠻之語,不由拈須哈哈一笑。


    “有道是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天。若真有逆天風雷,必然不會長久,長公主請回宮去吧!”


    話語未歇,遠處白光一閃,轟隆隆悶雷卷地而來。


    蕭元真披散的頭發吹得極為蓬亂,頭頂發絲竟都立起來了。


    侍女們怕雨要下大,連忙攙扶蕭元真和綠棠上馬車。


    車駕拉出山門,蕭元真還挑開車簾,對著陳天師笑言:“天師爺爺,本宮給你震懾妖邪桃木劍,片刻不要離身呀!”


    陳天師站在山門前空地上,手持桃木寶劍,道袍飄逸白眉鶴發,真有幾分老神仙風采。


    “長公主,老道士還活著?”遠方天雷滾滾,綠棠疑惑問道。


    蕭元真撫平雙肩亂發,眼眸裏含著寒光殺氣。


    “斬殺妖孽,還需假手於天,本宮不過推他一把。”


    話未落音,一聲霹靂擊地,響聲驚動天地,仿佛就在身旁。


    車前四匹馬都驚了,幸虧馬夫竭力吆喝,方才穩住車駕。


    綠棠被雷聲一嚇,又被馬驚搖晃,一頭栽倒在車裏。蕭元真卻依舊端坐,不失雍容典雅氣度。


    “不必害怕,馬車後拖著鐵索,雷擊劈不到我們。”


    綠棠沒明白她的意思,順手指方向掀開車簾一角,才見鑾駕翠蓋車頂係著一段鐵鏈,鏈子交纏順過車駕,長長拖在車尾。


    怪不得一路車馬蹄聲裏,總有金石聲響。


    她這是?


    綠棠忽然想起蕭元真方才遞給陳天師的那一柄桃木劍。


    比之別的木材,桃木細密壓手,可那柄劍的重量似乎也太重了些,必定是填入了銅條!


    正自胡思亂想,忽又覺眼前白光一閃。這次馬夫有了經驗,連忙死死勒住韁繩,將四匹馬提前轄住。


    片刻之後,耳中霹靂連聲,遠處轟隆隆樹倒屋塌。


    雷聲過後暴雨如注,眼前雨簾密布,對麵已不見物。城中阡陌交通猶如大小河流,馬蹄踏在水裏,激起白浪如雪。


    雨確實太大了,公主車馬不得不暫避一時。


    “回稟長公主與金庭主人。”小宮女打著傘,迎風在車下回稟,雨聲太大,她不得不聲嘶力竭地高聲:“崇仙觀陳天師,剛剛被雷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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