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酒神踏入他的私人艙室時, 室內一片寂靜,仿佛空無一人的模樣。


    但那也隻是仿佛罷了。


    “過來。”


    重泉走出空間裂縫靠在了酒紅色的沙發上,然後抬眼對著沙發對麵沉寂過頭的衣櫃意味不明地喚了一句。


    衣櫃處卻毫無反應。


    重泉見狀也沒催什麽。


    他起身從另一側的酒架取下一瓶罕見的黑色酒液,又拿了個內裏似乎微雕著某種花紋的酒杯,然後拎著酒瓶慢慢悠悠地將其倒入剔透的杯盞之間。


    “風燭,過來。”


    倒完酒後, 重泉注視著注到三分之一滿的酒杯,在那不斷氤氳的濃烈酒氣之下他再度開口了。


    這一次,另一人的腳步聲終是從衣櫃處由遠及近而來。


    與之一同傳來的還有烈酒都無法遮掩的血腥氣息。


    今天是風燭第一次使用【亡命之徒】這個稱號,以至於空間跳躍時他有些沒把握好時機,被飛艇的轟然爆炸給灼傷了些許。


    傷勢倒是不重,風燭之前在櫃子裏上完藥後就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隻要接下來隨便用清潔光線處理一下身上的血氣, 看上去基本上就和受傷前沒什麽兩樣。


    現在麻煩的從來都不是他這種微不足道的傷勢, 而是他麵前的這位酒神。


    風燭站在沙發前垂眼看向了搖晃著酒杯的重泉。


    從他的深紅短發,到暗金眼眸,再到那仿佛火與焰的煆燒而成的極致體魄。


    這家夥的力量已然足夠棘手, 偏偏他這個人比他的力量還要棘手得多。


    自己今天的動向似乎早就被他預料的一清二楚, 否則他也不會讓人開個飛艇等在雷霆星外。


    “我在你的衣櫃裏待了39分鍾。”


    風燭看似平淡的話卻使得重泉把玩酒杯的動作微微一頓。


    在重泉的記憶裏, 早在一個小時前他便準備從中域的酒窖裏撕裂空間來到飛艇上。


    結果他似乎又被某種美酒絆住了腳步,回過神來便已是現在這個時間點。


    酒窖昏昏沉沉沒有時間之分, 稍微錯亂了時間也並非是什麽不可能的事。然而重泉自己總覺得這部分記憶隱隱有些虛幻模糊的意味。


    對於神明而言是不需要睡眠的,但重泉對第十宇宙大多數事物都有些意興闌珊。所以大部分時候即使他無需睡眠,也會靠在神座上閉目養神。


    這份倦怠感在近兩百年來越來越盛。


    重泉不在意所謂的時間顛倒,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莫名耽誤了正事。


    不過重泉卻沒有對風燭多說些什麽, 他隻是給出了一個別的理由:


    “即便我不在,我衣櫃裏的披風也能為你擋住死神的感知。”


    關於這件事風燭倒是也發現了。


    得益於之前使用死神權柄時獲得的某樣紀念品——也就是對神明的感應力,風燭在藏進衣櫃的那一刹那便清晰地感應到了酒神的披風上所附著的磅礴神力。


    隻不過他無法確定這份神力是否能夠完全抵禦夜荒的感知,所以特意用新獲得的特殊稱號給自己加了道保險罷了。


    風燭暫且略過了這個話題,而是問了一個似乎與披風完全不相關的事:


    “之前的事你應該也聽說了。”


    “如果夜荒剛才一定要上飛艇,你覺得貪婪女神應付得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決定了風燭接下來究竟拿什麽來和重泉交易。


    如果重泉打算因此提前現身、然後與夜荒針鋒相對到底的話,說明這位酒神一旦肯定了他是夜荒的弱點之後便絕無可能再放他離去。


    如果重泉打算裝作不知道地任由貪婪女神放夜荒上來確認自己的蹤跡,就意味著他暫時還不想和夜荒撕破臉,這種情況下重泉對他便不會像前者一樣太過重視。


    而這也意味著等【亡命之徒】的冷卻時間過去後,他還有機會離開中域掩藏蹤跡。


    但事實上重泉給出的答案卻並非以上任何一種。


    隻聽重泉說的是:“這個問題不成立。他一定會走。”


    就像他說的那樣,死神一定會走。


    因為他是比任何人都了解死亡的死神夜荒,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你受傷。


    重泉這樣的回答使得風燭下意識地扯了下嘴角。


    因為這話他壓根就沒法接。


    雖然早就知道重泉那傲慢過頭的脾性,但這家夥有時候說起話來真的讓人無話可回。


    念此,風燭幹脆沉默地在重泉右側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而他坐下之後,拿著新酒杯把玩許久的重泉便隨手將手中的酒杯推了過去。


    風燭見狀也沒猶豫什麽。他瞥了一眼那個酒杯後便接了過來,然後直接將混著神力的酒液悉數倒在了左手那細碎到他都懶得處理的灼傷上。


    下一秒,他蒼白手背上錯落著的些許傷痕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連帶著他繃緊的神經似乎也仿佛被什麽東西給悉數撫平了一般。


    這是酒神重泉的能力之一。


    他能利用酒液輕而易舉地將人體恢複到最佳狀態。


    雖說飲用的效果可能更好,但風燭向來從不喝酒,所以便選擇了這種傾倒酒液的方式來療傷。


    對此,重泉倒也沒多說什麽。


    那個男人隻是懶散地靠著沙發低嗤了一聲,像是在嘲弄風燭這種不懂享樂的無聊做派。


    “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了。成神的首要前提,是不是都要有點與眾不同的惡趣味?”


    之前倒酒療傷的時候風燭就注意到了手中酒杯的特殊之處。


    然而那時候酒液隻占了酒杯的三分之一,酒杯內部的微雕紋理著實有些看不分明。


    如今當重泉拿回酒杯將其重新注滿之後,整個酒杯原本的模樣便顯露得淋漓盡致——那是一個雕著玫瑰花紋的酒杯。


    細細看去,它與當初他在第四騎士考核裏使用的那個酒杯全然沒有半點差別。


    而當這樣的酒杯被黑色酒液慢慢浸染時,就如同黑玫瑰在烈酒之下悄然盛開一般。


    風燭不相信酒神拿出這個酒杯隻是一個巧合。


    他在第四騎士考核裏直接倒掉了酒神送的三瓶酒,還用酒神送的酒杯模仿著他本人。


    而死神花園裏曾經種著半片孤冷的黑玫瑰,剛才夜荒甚至還無所顧忌地堵了重泉的飛艇……


    兩者一結合起來,重泉用玫瑰酒杯飲著這漆黑酒液的原因就顯而易見了。


    除了重泉也偏愛黑玫瑰之外,更因為他記仇啊!


    風燭原以為像夜荒那樣扳斷自己肋骨的瘋子已是少有,沒想到酒神重泉這種看著挺正常的家夥嘲諷人時也能嘲諷得如此清新脫俗。


    那一刹那,風燭突然回憶起自己在中域那兩年被各種腦回路不正常的家夥包圍的窒息感了。


    所以第一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個奇葩的地方,才能養出這麽群禍害來啊?!


    “我和夜荒不一樣。”


    酒神似乎看出了風燭對酒杯的些許在意,也看出了風燭剛才的未盡之言。


    但他僅是低低地嗤笑了一聲,然後抬手按下了艙室內清潔光線的按鈕,就這麽眼神晦澀地注視著風燭身上逐漸消失的血漬。


    你們當然不一樣。


    你們一個執著靈魂,一個偏愛血液。


    前者享受著折磨靈魂時對方發出的刻骨哀嚎;後者則眷戀著血液流淌時散發的滾燙溫度。


    用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死神和酒神一個是甜黨一個是鹹黨,所以這兩位神明一直針鋒相對真的是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死神和酒神倒也並非沒有相似的地方。


    比如偏愛黑玫瑰,比如對事物的極致占有欲。


    就在風燭稍稍走神的時候,重泉就這麽淡淡地瞥了風燭一眼。


    那一刹那,他也很難說清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麽心理,竟然破天荒地開口問了對方一句堪稱私人的問題:


    “風燭,你知道肋骨這種東西意味著什麽嗎?”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風燭下意識地抬眼對上了他的視線。


    重泉見狀看向了手中寂靜綻放的那杯黑玫瑰,然後忽然毫無預兆地低笑了起來。


    那些略微溢出的濃烈酒液微微浸濕他淺薄的黑色襯衫,然而重泉卻難得毫不在意地將其一飲而盡。


    因為他從風燭平靜的眼神裏得到了答案。


    顯然,風燭知道那句在各大宇宙裏流傳甚廣的諷刺之語。


    那則傳言起源於第五宇宙。


    第五宇宙的宇宙天賦名為“壽命無窮極”。顧名思義,那個宇宙裏的人天生沒有壽命上限。隻要他們不生病不找死,理論上來說他們完全可以達到永生的地步。


    而沒有了生命的顧慮之後,這個宇宙便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大量的哲學家和藝術家。這些家夥要麽成天說些玄之又玄的東西,要麽就拚命追求著某種偏執而癲狂的極致情感。


    自第五宇宙湧現而出的各色作品多到數不勝數,其他宇宙的各大種族似乎都成了他們靈感的源泉,就連他們第一宇宙也不例外。


    甚至於整個第一宇宙還是被這群家夥編排得最多的存在。


    在往屆的某次宇宙爭霸賽上,死神夜荒都被這群無數宇宙裏最不怕死的家夥們當麵諷刺過,說他的真愛一定是地上錯落著的皚皚白骨。


    在第五宇宙的人看來,神明們這輩子都沒有浪漫細胞這種東西。


    哪怕他們愛上森冷的骸骨,也不可能看上那些千嬌百媚的美人。


    他們的這句諷刺瞬間傳遍了各大宇宙。


    然而事實證明,第五宇宙的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誰能想到被諷刺真愛是骸骨的死神夜荒也會有硬生生扳斷了自己肋骨的一天。


    誰又能想到他之所以扳斷自己的肋骨,僅僅隻是為了做一枚戒指,然後為自己的告死鳥套上一個似保護似囚禁的牢籠?


    所以說,他和夜荒是不同的。


    夜荒捧上了自己的肋骨,並任由著風燭拿它刺穿了他的鐵石心腸。


    自此以後,他腳下的刀山血海皚皚白骨,都抵不上風燭的三言兩語垂眸一瞥。


    而重泉卻絕無可能讓自己落得這個地步。


    另一邊,倚在沙發上的風燭確實想起了一個有關肋骨的傳說,但他所想到的卻不是重泉以為的那句第五宇宙之人的諷刺之言。


    他所想到的,是地球上某本書裏提到的一則傳說。


    傳說神明造出人類始祖亞當之後,又以他的肋骨為他造出了夏娃。


    後者是前者缺失的那根肋骨,也是他此生難逃的致命禁果。1


    可惜風燭並不想當什麽夏娃。


    打從一開始,他便隻想成神罷了。


    “東域好玩麽?”


    重泉低啞的嗓音打破了飛艇艙室裏驟然微妙起來的氛圍。


    風燭聞言搭在沙發上的右手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


    因為他知道,今日這場對話的重頭戲終於來了。


    事實上他離開中域去往東域這件事不足為奇。畢竟東域是出了名的神明稀少,他在那裏能夠最大可能地避開神明們帶來的麻煩。


    然而真正難以解釋的是他為什麽會選擇成為東王的第四騎士。


    如果隻是厭倦了中域的險惡,他完全可以在東域隱姓埋名肆無忌憚地活著,根本沒必要去參選東霆的第四騎士,以至於來到東域沒兩天就被所有神明重新捕捉到了蹤跡。


    大部分神明被風燭投奔東霆的事給擾亂了理智,第十宇宙肆意流傳的八卦也帶偏了他們的注意力,所以迄今為止就沒幾個神明會去想風燭這麽做的真正原因。


    但重泉顯然不在其列。


    直到此刻,他也無法理解東霆究竟能給風燭帶來什麽。


    一點微不足道的錢財?一個第四騎士的虛名?一些來自對方的虛無縹緲的庇佑?


    還是說風燭僅僅是出於對東霆的個人崇拜?


    別開玩笑了。


    前麵三個理由絕不成立,因為這些他都能給風燭更好的。


    風燭要是在意這些東西,早在他十八歲成年的時候,就該接受他的橄欖枝成為他的選民。


    而最後一個理由……


    “因為我在意東域。”


    風燭的回答使得重泉眸色暗了一瞬。


    隻不過重泉看人時總是垂著眼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所以他的神色變化根本無人看得分明。


    “不過現在看來,東霆似乎和我想得有些不太一樣就是了。”


    以上兩句風燭說的都是實話。


    正因為聽出了他說的都是實話,重泉便也沒有再懷疑什麽。


    畢竟感情一直是世間最難以捉摸的玩意兒。


    它從無定量,也沒有什麽是非標準。哪怕重泉對此不屑一顧也無法就這麽將其全然否認。


    他隻是沒想到,那個八歲時就敢算計他的小鬼竟然也會有崇拜別人的時候。


    第十宇宙很多人都說酒神重泉對人類一視同仁,事實上他也的確如此。


    因為人類也好,野獸也罷,哪怕是神明在他眼裏都並無區別。


    重泉的世界向來隻有兩種存在,一種是他自己,一種便是其他的一切。


    而風燭自然也在其他的一切裏,隻不過他對他的興趣和欣賞遠比其他存在要更多一些罷了。


    但那也僅僅是更多而已。


    兩年之前,重泉一直都將風燭視作一壇他親手釀造的酒液。


    他花了十多年時間為其封壇埋入地窖,等著對方年複一年變成最完美的模樣。重泉甚至已經想象出風燭在出窖的瞬間所裹挾的那陣冷淡酒香。


    然而這既定的一切卻在風燭十八歲時第一次偏離了軌跡。


    他期待多年的成品直接在擺上酒架之前莫名其妙地摔得粉碎。


    風燭全然無視了他的橄欖枝,也拋卻了他那多年浸染的精美表象,最終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姿態出現在了宇宙惡欲的最中央。


    也是那一瞬間,風燭這個人仿佛從他掌心某個特殊的酒瓶變成了如血一般溫熱鮮活的人類。


    重泉半夢半醒間注視了風燭整整十三年,在此之前從未起過什麽旖旎的心思。


    然而當他在中域真正見到了成年以後的風燭時,他忽然意識到虛擬網絡這種東西終究是有局限的。


    他可以在網絡的虛擬空間裏教風燭吃喝玩樂縱情聲色,卻無法感受到對方那熾熱的血液和比血液還滾燙的靈魂。


    重泉知道,這不是動心,更不是愛情。


    那是一種近乎遺憾的情緒。


    他遺憾這隻小小鳥終究沒有棲息在他的枝頭。


    然而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


    既然風燭來到了他的地界,在他真正出窖之前重泉不會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作者有話要說:  1是出自《聖經》的一段記載。


    謝謝小天使們的雷和營養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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