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深秋後,草木枯萎,夜風淒涼。


    趙佗跟在荊軻身後,緩緩走於亂木草堆中,幹枯的樹枝在腳下發出“吱呀哢嚓”的聲音,在這幽寂的夜晚顯得格外滲人。


    趙佗心頭忐忑,不僅是因為他感覺到荊軻看他的目光不一樣,更重要的是,他心頭藏著自己的秘密。


    終於,荊軻停了下來。


    他們走到一處低矮的山丘上,目光眺望遠處的宏偉城池,殘月的光灑落在兩人身上,在後方勾勒出兩道狹長怪異的影子。


    荊軻驀然轉身。


    趙佗咽了口唾沫,雙手緊緊握拳,做好反抗的準備。


    他臉上擠出一抹笑:“不知荊卿喚小人前來,有何吩咐。”


    荊軻麵無表情,沒有說話,狹長的雙目靜靜的盯著趙佗,那目光如刀似劍,在他的身上掃視。


    趙佗被看的頭皮發麻,但緊接著心裏有一股火焰在燃燒。


    “不行,不能在他麵前示弱。一旦示弱,對方就會更加肆無忌憚,不管他想做什麽,今晚最多一死。乃公怕他個鳥。”


    在秦軍大營時出現的穿越者自信再次複蘇。


    趙佗抬起頭,麵容鎮靜,目光與荊軻對視,絲毫不懼。


    果然沒有看錯!


    荊軻嘴角微微上翹。


    此子在秦營中不懼兵威,如今在我注視下更能神態自若,是個身負膽氣的人。


    再聯想到眼前少年被韓南誣陷時,慷慨辯解條理清晰的模樣,荊軻心中越發滿意。


    身負常人少有的膽氣,又沉穩機敏,這樣的人才能托付大事。


    一念至此,荊軻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趙佗察覺到荊軻的變化,心中發毛。


    這荊軻果然如傳言所說,喜怒無常,一會目光像是餓虎食人,一會又如水般溫柔,真讓人難以預測。


    “你可看到那邯鄲城頭懸掛的頭顱。”


    荊軻終於開口,但說的話卻讓趙佗摸不著頭腦。


    趙佗眺望邯鄲城,殘月光芒下,城池籠罩在一片朦朧中。他除了一團大黑影,什麽都沒看到。


    趙佗點頭。


    好在荊軻也不需要趙佗回答,他自顧說道:“三日前,平原君庶子在邯鄲城中為亂,勾連趙國大族十三家,欲驅逐秦軍,重奪邯鄲。但這一切都在秦人預料中,不過半日便被鎮壓。”


    “平原君的族裔被盡數誅戮,受此牽連的趙人共有三千二百餘,全都被秦人斬殺於邯鄲東郊,血流滿地,頭顱成山。”


    “邯鄲剩餘的趙國公族被扣押,據說要遷往蜀地。”


    巴蜀之地,雖有田土肥沃的成都平原,但地處偏遠,蠻夷交錯,再加上氣候飲食與中原大不相同,被流放到那裏,對許多貴族來說是件非常悲慘的事情。


    他趙佗,根子上也是趙國公族。


    所以他在趙國滅亡後不敢回邯鄲,身份太敏感了,一旦出事,絕對會受到牽連。


    “荊卿要將佗交給秦人嗎?”趙佗冷靜問道。


    “哈哈哈……”


    荊軻大笑,揮動袖擺,一改往日沉穩的姿態。


    “我荊軻遊於列國,結交豪俠壯士,重信輕利,一諾而必成,豈會行此背義之舉。”


    “若將我的禦手交給秦人,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那我荊軻還有何麵目立足於世。”


    趙佗知道荊軻說的是真的。


    這時候的人,價值觀和後世大不相同。


    特別是遊俠群體,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專赴士之危厄”,這就是後世俠義文化的源頭。


    看看那夾在忠義之間,約刎頸之交共赴黃泉的樂成。甚至就連韓南也並非純粹背叛,而是為了複國仇,雪國恨,才會做出背義之舉,事敗之後,他也慨然赴死,毫無偷生之意。


    至於荊軻,他為太子丹一諾,明知刺秦必死,但毫不畏懼,慷慨而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俠”!


    荊軻或許會殺趙佗,但不會出賣趙佗,那種行為與他的信念背道而馳,這也是趙佗敢向荊軻泄露自己趙國公族身份的緣故。


    “多謝荊卿。荊卿救命之恩,小人必不敢忘。”


    荊軻笑了笑,他話鋒猛然一轉,目光直視趙佗。


    “趙佗,你亦是嬴姓血脈,趙氏族裔,如今國亡族滅,有何感觸。”


    原來如此!


    趙佗有些明白了,荊軻這是要試探自己的立場。


    略微思索,趙佗腦海裏回憶著橫滿臉憤怒的模樣。


    “秦人暴虐,殺戮無辜,秦王更是狼子野心,欲吞並天下。他們毀我祖廟,滅我社稷,我的親族死於戰爭中,天下之大,已無佗立身之處。我對秦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那若是給你一個複仇的機會,你可願意複仇。”


    荊軻圖窮匕見。


    趙佗咽了口唾沫,感受著那溫和中帶著冰冷的目光,頭皮發麻。


    荊軻的問話絕非無的放矢,但趙佗這時候有拒絕的餘地嗎?


    “佗自是願意。”


    “很好。”


    荊軻微笑著,走過來將趙佗的手掌握住。


    “好一雙善於駕車的手,不愧是造父的後裔。隻是不知這雙手持劍殺人是否鋒利。哈哈哈……”


    荊軻大笑著離去。


    感受著手掌處殘留的餘溫,趙佗身體微顫。


    “莫非……他是想……”


    趙佗連忙搖頭,把那個大膽的想法從腦袋裏驅逐出去。


    荊軻再瘋狂,也不可能臨陣換將吧。


    趙佗深吸口氣,跟著荊軻的背影走回營帳。


    至於趁這時候逃跑?


    趙佗倒是想過,但馬上就否決了。


    別說他能不能趁黑逃走,並擺脫荊軻等人的追擊。


    就說因為平原君子孫作亂的緣故,邯鄲城周圍設立了不少秦軍崗哨,亦有許多騎兵來往巡視,幾乎封住了所有的交通道路。


    趙佗可沒信心在這種天羅地網中逃掉,若是被發現,絕對沒有活命的機會。


    回到營帳,趙佗猶自想著荊軻的話,輾轉難眠。


    到了第二天,有秦吏從邯鄲城中出來,為使者車隊補充消耗的糧草。


    之後,車隊便繞過邯鄲城,向著鹹陽方向行去。


    趙佗手持轡繩,馭車而行,他雖努力駕車,但思緒卻難以自持的飄飛。


    不僅是因為荊軻昨晚的試探,更因為他今早發現秦舞陽看自己的眼神不對了。


    除了舊有的嫉妒和厭惡外,還多了一絲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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