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五年,四月七日。趙佗身穿華貴鎧甲,頭上戴著高高的鶡冠,顯得威武而帥氣,他在一眾秦將的簇擁下,走出營寨。


    秦營之外,廣闊的平地上,站滿了數萬身穿黑甲的秦軍士卒。他們列隊整齊,手持矛戟朝天,一張張興奮的臉望向前方。


    那裏,是當今天下最為繁華的城市。也是他們這些秦人即將征服的城市,臨淄!


    趙佗走出轅門,踏上等候的戰車。在禦者揮鞭中,滾滾車輪前進,駛過軍陣中專門為他和諸將留出的通道,直抵軍陣前方,直麵臨淄城。


    戰車停下,他手扶車拭,在初夏的風中挺立,靜靜的看著臨淄。那裏,城門已經打開。


    城中的齊國君臣,公卿士族,即將出城來降。


    “昔日張子曾言‘天下強國無過齊者,大臣父兄殷眾富樂無過齊者’。據鄙人入城所見,臨淄城中有庶民七、八萬戶,人口數十萬之眾。走在城中道路,隻見車轂擊,人肩摩,人群熙熙,繁華無比,可見古人誠不相欺也。此地真乃海內第一大城。”麗食其走到趙佗車側,眺望前方的巍峨城池,搖頭感歎。


    他作為說降齊王建之人,自當跟在主將身側,享受齊王俯首歸降的榮耀,就如同當年王賁讓趙佗跟在車邊時一樣。


    對於麗食其的感歎,趙佗點頭讚同。齊地素來富庶,負海而城郭大,臨淄更是大城中的大城,是位於內陸的秦國諸城遠遠不能相比的。


    隻是如今,從西邊關中來的秦人,即將征服這座天下第一大城。趙佗看著臨淄城門中緩緩出現的人影,不由歎道。


    “城高牆厚,終不能守國啊。”


    “齊國之亡,便是亡在安樂中。”在趙佗眼中,齊國之所以落到如今的地步,那還真是應了孟子那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


    自從五國伐齊後,齊國便陷入擺爛狀態,不管其他六國打成什麽模樣,絕不插手。


    齊人圈地自閉,自己玩自己的,不參與其他諸國的戰爭,毫無憂患意識,在享受著和平的幸福中,坐視著山東五國被秦人一個一個的吞掉。


    然而就在齊人安樂四十餘年後,猛然驚醒,掃視天下,卻隻見四海之內,隻餘秦與齊也。


    這時候,齊國的滅亡便是注定的事情。這個時空雖因趙佗的蝴蝶效應,讓齊國被四國之人提前弄醒,但終歸是醒的太遲了。


    秦國攜掃滅四國之威,大敗齊軍於甄城,又南下吞滅楚國,最終在掃蕩殘代之後,以強猛之勢攻伐齊國。


    齊人數十年來未經戰事,從上到下,毫無戰爭經驗。哪怕人民再富庶,裝備再好,糧秣再多,甚至還有田衝、田儋這般熱血衛國之士,也終究在戰場上難敵從血與火中淬煉出來的秦軍。


    軍事上打不贏,亡國便是必然之事。就在趙佗和麗食其感歎間。隨著秦軍陣中鍾鼓齊鳴。


    臨淄城中的末代齊王也出來了。相比於魏王假和楚王負芻,在城破之後牽羊把茅,肉袒麵縛的屈辱場麵。


    齊王建是在臨淄城中尚有兵卒二十多萬的情況下,舉國而降,秦軍給他的待遇自然是不一樣的。


    再加上趙佗有意安撫,好更加順利接收臨淄,以及剩下的幾十座齊國城邑,故而讓齊王建保留了作為一國君主該有的體麵。


    就見齊王建坐在一輛輦車上,身側有侍者簇擁,緩緩向前開動。齊國相邦田假,則和眾多公卿貴族一起,排成兩列,跟隨在車後走來。


    趙佗立在車上,擺著勝利者的姿態。馬車行到麵前,隻見齊王建身穿紫服,抱著齊王璽印,從車上哆哆嗦嗦的走下來。


    或是因為年齡大了,也或許是因為常年宅在宮中飲酒享樂導致身體肥胖,也或者是因為在這種時刻太過緊張。


    總之齊王建一個沒踩穩,徑直從車上滾落了下來,圓滾滾的身子在地上轉了兩圈。


    趙佗身後傳來秦軍士卒的一陣低笑聲,雖然很快止住,但那陣陣刺耳的聲音還是傳入對麵的齊國君臣耳中。


    齊國公卿中,有人哀傷慟哭。齊王建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穿著的昂貴紫服,頭上斑白的發絲都沾上了泥土。


    他抱著同樣沾了泥的齊王璽印,看著眼前戰車上的趙佗,露出一抹討好的笑。


    “臣田建見過趙將軍,趙將軍年輕有為,真是世之名將也。”齊王建舉國投降,自是要以臣仆的稱謂自居,這也代表著他身份上的轉變。


    說著,齊王建的雙眼中有淚水不住的滾落。他自稱寡人四十餘年,今日卻要向一孺子自稱為臣,哪怕齊王建再過怕死,此刻也忍不住淚流滿麵,想到了自己田氏齊國上百年的基業。


    他的身後,田假等人也嗚嗚的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後,齊王建這才俯首,捧著齊王璽印獻予趙佗。


    “此乃我齊國傳承一百六十五年之璽印,今獻予將軍,獻給秦王。”趙佗頷首,身側自有麗食其上前接過,算是正式接受了齊王建的投降。


    這時,後方傳來黑臀的滴咕聲:“楚國、燕國都有八百年呢,這齊國怎麽才一百多年啊,我咋覺得這國家老久了?”這話一出來,就見齊王建臉色一片通紅,忙低著腦袋不說話。


    後方那些齊人也都臉色不對。趙佗搖了搖頭,說道:“齊君且勿在意。今日齊君既舉國相降,便是兩邦合為一國,齊君與佗,皆乃秦王之臣,自是不會虧待齊君。還請齊君上車且行,入朝鹹陽,吾王自當有所封賞。”


    “謝過將軍。”齊王建見趙佗神色和藹,心中頓時放寬了不少。他再度對著趙佗一禮,準備踏上旁邊秦軍為其準備的一輛寬大安車。


    齊王投降,自當先遷離臨淄,以防在城中生出變故,然後在秦軍護送下,緩緩西行。


    趙佗準備讓齊王建先前往濮陽,那裏是秦軍此番伐齊的大本營,是絕對不會出現問題的。


    齊王建將在那裏,會同從趙地押送南下的代王嘉和燕王喜,一起前往鹹陽。


    到時候就可以來一個三王入朝的宏大場麵,想必秦王政一定會非常高興。


    但就在這時,齊國君臣隊伍的後方,奔來兩個滿臉淚水的齊國公卿。


    “大王,你怎的就降了!”


    “大王,你拋棄了田氏社稷啊,如何對得起田氏曆代先祖!”兩人邊哭邊跑,邊跑邊叫。


    “是那個即墨大夫。”麗食其的聲音在趙佗耳邊響起。趙佗點頭,抬手止住後方欲要上前擒拿的秦軍士卒。


    就見那即墨大夫田朗和太史文奔過來,跪在齊王建麵前哭叫。齊王建看到這兩人,滿臉尷尬。


    之前為了順利降秦,他和田假命人將田朗、太史文以及田儋兄弟一起關起來。


    如今既然投降,城中守衛的士卒自然不會再堅守,便將他們放了出來,沒想到這兩人徑直跑到此處來。


    “趙將軍,此兩人之言行和寡……臣無關。”齊王建畏懼的看了趙佗一眼,深怕被田朗兩人拖累,惹怒秦人,連忙鑽進安車之中。


    見到這一幕,田朗和太史文兩人更是哭聲大叫。


    “大王,你今日如此作為,怎能對得起先王與君王後!吾田氏之社稷,亡在了你手上啊,嗚呼!”田朗仰天大叫,他是田氏子孫,如今眼見田氏亡國,自是悲從心中起。


    “田氏既亡,吾田朗自當隨社稷而去!”說著,他竟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入自己的脖頸中。


    刹那間,殷紅的血飆射出來。田朗的身體倒在地上,抽搐著,眼看是活不下去了。


    周圍眾人驚呼出聲,眾齊國公卿見到這慘烈的一幕,大多哭了出來。田假臉容抽搐,眼角含淚。


    安車上,齊王建悄悄撈起車簾,從縫隙中看著這一幕,小聲抽泣起來。


    太史文沒有殉死的意誌,隻是抱著好友屍身痛哭不已。趙佗輕輕歎道:“國之將亡,自有忠烈殉國啊。”


    “沒想到此人誌大才疏,滿嘴胡言,竟也是個忠義之士。”麗食其看著即墨大夫的屍身,也感歎了一聲,但緊接著又冷笑道:“田氏亡國,這些人如此悲痛。不知一百多年前,他田氏先祖,篡奪他人之國的時候,是否也有這般場景呢?”趙佗默然,抬起頭,略過這些齊人的頭頂,望向後方那巍峨的臨淄城。


    那裏,正有煙火燃起。……臨淄城中。田儋麵色木然,邁步從一個個驚慌的齊宮侍者身邊走過。


    齊王建害怕田儋攪亂他投降的大事,就將其誘入宮中進行幽禁。但又憐惜田儋忠義之心,並未殺戮。


    而今日齊王建出城投降,齊國即將覆滅,那些守卒自然也不再管他,甚至負責守衛的齊將欽佩田儋的為人,將他主動放了出來。


    “大王降了,齊國沒了。”田儋低語著。他沒有像田朗、太史文一般出城去尋齊王建,也沒有去找他的兄弟田榮,更沒有再意圖組織城中的齊人進行反抗。


    “那不過是徒傷齊人性命,此君子所不為也。”田儋想到大司馬的話語,眼中哀傷之色更濃。


    齊王都已經降了,他田儋再召人反抗又有什麽意義?


    “隻可惜,從此天下之間,再無田氏之國。”田儋喃喃著,走到一處莊嚴肅穆的建築前,止步抬頭。


    田氏宗廟。這裏便是祭祀和供奉著他田氏曆代先王的宗廟。


    “我田儋既是媯姓田氏的子孫,不能與秦人死戰到底,但也不能偷生怯懦,否則如何對得起我田氏曆代先王,如何對得起大司馬啊!”


    “齊國既亡,宗廟不存,吾田儋也不能讓此處受秦人玷汙。”田儋麵色很鎮定,他尋來火把,再度看著眼前的建築。


    這是他媯姓田氏無比輝煌的過去。田儋親手點燃田氏宗廟。火焰開始燃燒,熾烈的煙霧升騰而起。


    田儋沒有猶豫,大步走入火中。火焰吞沒他的身體。隻留田儋那悲哀的聲音在此處回蕩。


    那是他田氏先祖,陳公子完,娶妻懿氏之女時的卜辭。亦是他媯姓田氏的天命。


    鳳皇於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薑。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


    “大司馬,吾田氏齊國,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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