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始皇帝!」


    趙佗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隻覺心頭一陣季動。


    睜眼四顧,隻見門戶之間有陽光透縫而來,赫然已是第二日清晨,太陽早已升起。


    回想夢境,趙佗打了個寒顫。


    或許是昨晚喝酒喝多了,趙佗這一覺睡的十分不安穩。


    酒後多噩夢。


    「好在隻是一個夢。」


    趙佗長舒了口氣,這才起身更衣。


    走出房門,便有候在外麵的侍女躬身行禮。


    「大庶長。」


    大庶長?


    趙佗一怔,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喜歡這個爵位,就像喜歡大上造一樣。


    「大」的東西,誰不喜歡?


    府中侍女端來熱水絲巾,趙佗洗漱後,匆匆吃過朝食,然後便換上他的朝服,出門踏上馬車,向著秦宮行去。


    齊國滅亡,天下一統。


    但真正的事情才剛剛開始。


    這是他回到鹹陽後的第一次朝會,意義重大。


    想來剛剛完成統一大願的秦王政,必定不會空耗時日,在今天的朝會上怕是會有大事宣布。


    到了秦宮門口。


    趙佗剛剛下車,便有一人迎了上來。


    「大庶長。」


    此人聲音清朗,話語中帶著一絲歡喜。


    趙佗望去,見是一個精壯男子,笑道:「涉中更。」


    兩人對視,相互微笑。


    涉間,如今已經是中更爵位。


    他以滅齊之功,加上之前滅代破胡時積累的功勳,從右庶長一躍而升為中更之爵,已經擁有了上朝的資格,可以和趙佗一起同登朝堂,麵見大王。


    這一次滅齊回歸,大王毫不吝嗇封賞,幾乎人人升爵。


    趙佗麾下,除了涉間升爵為中更之外。


    麗食其,因說降齊王之功,從公乘爵位連升三級,一躍成為右庶長爵位。


    除他外,黑臀、西乞孤、鍾離眛等人皆累功升為右庶長,盧綰則為左庶長,至於麗商則是五大夫爵位。


    如果是放在以前,擁有左、右庶長的爵位,就可以擁有執圭上朝的資格。


    但隨著秦滅六國,兼並天下,新一代的軍功貴族從戰爭中一片一片的冒出來。


    升級高爵位的人多了,爵位自然就開始貶值起來。


    秦宮大殿就那麽大,總不可能讓所有的左、右庶長都上朝拜見大王吧。


    如今想要上朝參與朝會,或是得官為諸卿兩千石,或是身居重要職位,又或者是爵位要在左更以上。


    隻有這樣,才能有上朝議事,麵王見駕的資格。


    「間,朝堂上的事情頗有玄機,當謹言慎行。」


    趙佗小聲囑咐,朝廷上的水很深,他唯恐涉間誤涉其中,故而在入殿前開口提醒。


    「吾當閉嘴侍立就是。」


    涉間微笑,讓趙佗心中一寬。


    他這位同袍,還是非常讓人省心的。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便進入宮中。


    「大庶長。」


    「涉中更。」


    兩人一路走過,所遇到的官吏全都主動向他們行禮問好。


    哪怕是路上遇到王戊這種九卿級別的人物,對方也是滿臉含笑,親近之意十分濃鬱。


    這不僅僅是因為趙佗爵位之高,功勳之重,更是因為大王對其透露出來的喜愛之意。


    再加上大王有意讓趙佗尚公主的傳聞。


    整個朝堂誰不明白,這趙佗就是大秦升起的一顆璀璨新星,誰也掩蓋不了他的光華。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公卿臣僚,都會主動交好,至少在表麵上是絕不可能出現嘲弄和得罪趙佗的行為。


    趙佗與一路遇到的眾臣一一回禮,待到走至殿前時。


    隻見丹陛下和大殿外,站滿了披甲持劍的中郎,一個個威武雄壯,目不斜視。


    趙佗和涉間從這些中郎的夾道中走過,來到殿門外,與等候在此的眾公卿一樣,開始脫鞋等待。


    數百人隻穿著白襪候於殿外,哪怕如今正處於冬季,空氣中依舊飄揚著一股澹澹的味道。


    沒過多久,殿內便有宏大的雅樂演奏。


    那是奉常新編的,讚揚秦王政一統四海功勳的頌歌。


    「大王天天聽讚歌啊。」


    趙佗心中滴咕一聲。


    很快,待到殿中雅樂奏完,便有謁者開口宣示諸位公卿入殿。


    趙佗等人立刻麵容肅然,進入殿中。


    武將立在西側,文官列於東邊。


    趙佗站在王賁和蒙武身側。


    不一會兒,秦王政便從殿外大步走來。


    眾臣連忙稽首行禮。


    「拜見大王。」


    片刻後,秦王政坐上帝榻,威嚴的目光掃視殿中諸臣。


    當他的視線從趙佗臉上掠過時,嘴角微微上勾。


    沒有過多的廢話,秦王政很快便直入主題,揭開今日朝會的目的。


    「昔六國逆亂,寡人上順天意,發義兵誅之。韓王授首,趙王徙逐,魏王、楚王廢為庶人。今有寡人之將,定齊代而擒三王。」


    「齊、燕、代,三王者,諸卿當議如何處之。」


    秦王政聲音平澹,但話裏的意思卻一點都不平澹,甚至充滿了無情之意。


    統一之後的第一場大朝會,竟是要決定三王的命運。


    「秦國這點好啊,辦事之前愛開會討論。」


    趙佗心中暗暗點頭。


    秦王雖號稱霸道,但卻並非真正的獨斷專行。


    隻要事涉國家,哪怕秦王心中已有傾向,但還是會讓臣下開會討論,讓眾臣說緣由講道理,相互爭辯。


    秦王並不參與辯論,隻是默默聽之,到了最後再從中做出抉擇,這就是所謂「廷議」。


    此刻聽到大王開口,諸卿沉默一番後,就有廷尉李斯站出來。


    廷尉是秦國最高司法審判機構的長官,專管斷獄決法,對於此事自然是最有發言權。


    「臣李斯稟奏,燕、代二王背約抗秦,棄諸夏而結胡夷,此乃天下之大不義也。燕王更聽從逆賊燕丹之言,遣刺客入鹹陽欲行不軌,罪當加誅。」


    「故臣以為,燕王可判腰斬之刑,代王則處棄市之罰,如此方可警示天下,宣我大秦之威嚴。」


    李斯的聲音很冷,話語中的意思更是殘酷無比,轉眼之間就為兩位曾經的君王定下了腰斬、棄市之刑。


    腰斬,使用斧鉞從腰部將犯人砍作兩截。有些人運氣不好,被攔腰砍斷後,還會神誌清醒,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斷氣,是真正的酷刑。


    棄市,則是於鬧市執行死刑,受眾人圍觀,夾帶羞辱的味道。


    「這就是法家的嚴刑酷法啊。」


    趙佗眼皮一跳。


    想起伐魏之前,韓都新鄭反叛,秦王政在殿上開會商討如何處置韓王安。


    尉繚說可以將韓王安遷徙到鹹陽來,加以控製,以避免讓剩下的諸侯感到恐懼而決意抗秦。


    但李斯卻反對,稱「所有


    的反抗,都要以嚴刑峻法鎮之」,然後就把韓王安殺了。


    如今李斯開口提議誅殺二王,非常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對於此事,趙佗沒有反對的意思。


    因為二王不僅與秦國敵對,且確實與匈奴勾結,趙佗對他們的行為非常厭惡。


    更別說他的大上造爵位是以攘夷之功而敕封,在這種對比下,那二王以勾結胡人的罪名被誅,也是合情合理了。


    真正讓趙佗關注的乃是對於齊王建的處置。


    隻聽李斯說完二王懲罰後,又繼續道:「齊王雖舉國而降,然其先聽四國之人所言,殺戮我邦友人後勝,又出兵意欲威脅我秦國東郡,阻止我軍滅楚。大王命趙將軍持詔而擒田假等賊,齊王違抗大王之令,並以大軍三十萬為阻,此等行為若不嚴懲之,豈能震懾天下?故臣認為,齊王亦當誅之。」


    聽到這話,趙佗眉頭猛跳。


    好個李斯,殺心竟如此之重,竟然想一次把三王全殺了。


    不過他略一細想,這還真能幹的出來。


    曆史上齊王建都沒有反抗,被後勝說的開城投降,最後還落了個餓死於鬆柏之間的下場。


    如今齊國連續反抗秦軍,打了兩次甄城之戰,齊人加起來出兵四十萬,這樣的態度,相比原本的曆史更加惡劣。李斯提議將其誅殺,不算離譜。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讚同李斯之言,等到李斯的話說完後,就馬上有另一人開口反對。


    「大王,臣以為若一舉而殺三王,雖能震懾天下,但也太過殘酷,恐會引來天下人不滿。且我秦國以使者誘降齊王,如今卻反殺之,如此行為恐有損威嚴。」


    「齊人若見齊王被殺,說不定還會懷恨於心,讓齊地再起反複,不若以恩撫齊王,以刑懲燕、代兩王,如此更當穩妥。」


    趙佗舉目看去,見說話之人四十餘歲,乃是左丞相王綰。


    趙佗聽說這位王丞相來自山東,多與儒生親近,辦事做法相較李斯,更偏為溫和一些。


    聽到王綰這麽一說,李斯搖頭道:「王丞相所言差矣,試問何為威嚴?」


    「大王派兵滅楚,齊王阻之。」


    「大王詔收田假等賊,齊王抗之。」


    「此等行為若是不懲,那才是真正的沒有威嚴可言。所謂威嚴者,當是震懾天下,使民不敢犯禁作女幹,亂製欺上,如此便為威嚴!」


    「禁女幹止過,莫若重刑。」


    「如今天下初定,諸侯之民不識法度,正當以刑誅三王,以威懾天下。則諸侯之民不敢有反抗我秦法之心。」


    「若敢反抗,這三王便是他們的下場。這樣一來就是殺三王而震天下。讓天下庶民皆不敢犯罪。此亦是商君所言: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


    李斯引用法家理論,言談之間盡是肅殺之意。


    他為廷尉,秦國又是尊法而治國,這些話甚合法家理念。


    老丞相隗狀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


    左丞相王綰眉頭皺起,心裏有些不滿,但也沒有再開口反駁。


    趙佗臉色微變,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之前在外征戰,軍中法律雖然嚴酷,但因為是用兵打仗,軍紀軍法是必要的東西,所以趙佗感觸還不深。


    現在回朝參政,方才真正感受到秦國法家的殘酷。


    怪不得後世常言「秦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母仁恩和義」。


    如今天下初定,李斯想的不是如何去獲得民心,反而是將「三王」拿來做典型,用他們來威懾天下萬民。


    殺三王而震天下。


    讓萬民不敢犯罪,以


    達到以殺去殺,以刑去刑的效果。


    趙佗打了個寒顫,腦袋裏又不由想起昨晚的噩夢。


    雖然已忘了大半,但殘存的點滴畫麵,依舊讓他不寒而栗。


    他眼見帝榻上的秦王政意有所動,便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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