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正要張嘴,狠狠批判王綰和諸博士一番。


    然而話到嘴邊,卻被那突然出現的清朗聲音給堵了回去,他嘴裏不由發出“嘎嘎”的幹笑聲,十分難受。


    是誰!


    李斯氣呼呼的望過去,發現說話之人正是站在武將行列中的趙佗。


    大庶長!


    此時,殿中群臣也看到說話之人的模樣,神色皆驚。


    王綰一張臉滿是鐵青,眼中有不可思議之色閃過。


    分封之論,乃是要改革如今的大秦行政體製。


    一旦成功,皇帝諸子、軍功勳臣都能從中得到好處,他王綰和儒家門徒則能實現理想和掌控國政的話語權。


    但事情總有兩麵性,既然有人得利,那就同樣有人會失去利益,比如一向主張君主集權,恨不得將天下所有人都掌控在手中的法家門徒。


    所以王綰和諸位博士都想到肯定會有人站出來反對,但他們預計的敵人乃是廷尉李斯。


    怎麽如今李斯在那裏發出鴨子叫,都還沒表態,你這趙佗卻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了。


    王綰很生氣。


    你趙佗可是分封製的得利者啊!


    吾等站出來獻策建言,一旦成功那你可就能得分土建邦之利,可謂有利而無害。你不支持就算了,但也不至於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吧?


    此刻不僅是李斯怪叫,王綰鐵青著臉,其餘群臣也都表現各異。


    右丞相隗狀睜開眼,怪異的看了趙佗一眼,若有所思。諸位儒家博士充滿敵意的瞪著趙佗,淳於越更是牙齒咬得哢哢響。


    原本屬於中立派的公卿則是左右張望後閉嘴不言,準備觀察形勢。武將列中,王賁、蒙武驚異的看了趙佗一眼,沒有吭聲,其餘武將眉頭緊皺。


    其中一個魯莽性急的羌人卻是忍耐不住了。


    “趙……大庶長!你這話什麽意思,分封之製,乃是強國安邊之法,怎麽到你嘴裏,還成了弱國亡君之論?你把話說清楚!”


    羌瘣氣呼呼的說著,他聲音很大,可見有些急了。


    “羌右更所言甚是,分土建國以衛中央,乃是三代之美政。夏商周皆行分封,怎麽到了大庶長口中,還成了短視淺顯之見?此等話語,吾等未嚐聞也。吾等欲師古而行,豈有過耶!”


    博士群中,淳於越亦忍不住開口附和羌瘣之語。


    趙佗先看了眼帝榻上的皇帝,見其神色依舊平靜,看不出喜怒心意。


    廷議之上,群臣爭辯議論,最後再由皇帝裁決。


    在此之前,他作為裁判是不會下場參與其中的。


    趙佗想到後世這場爭辯的結果,心中安定,勝券在握,如何能輸?


    他大笑道:“好一個三代之美政,在我眼中不過是爾等食古不化之言。讓我想起昔日商君變法,有甘龍、杜摯之屬,口稱‘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豈不就是今天爾等在這殿中所稱的,欲要效仿三代行分封的話語。”


    “我今日就在這裏用商君當年的話告訴爾等:昔日之上古帝王,皆乃各順時而立法,因事而製禮。禮、法以時而定;製、令各順其宜。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


    “爾等口稱分封乃是三代之美政,但昔日三代的形勢與如今天下形勢大不相同,那時候天下沒有經過五百年的戰亂,世間之人隻聞封建製,豈知郡縣製?”


    “既不知郡縣製,那就隻能行封建之道,故而爾等口稱三代古人行封建乃是王道美政,實際上不過是當時隻有一種選擇!如此怎能作為亙古不變的依據,又怎能事事都要效仿?”


    “諸公,時代不同了!吾等擁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麽要去走複古之路!”


    趙佗聲音激昂,先行攻擊對方所堅持的“三代美政”的依據。


    三代行封建是因為他們隻有一種選擇,而如今的大秦還有郡縣可選,為什麽要去學三代呢?


    聽到這話,博士中的漆雕畢忍不住了,大叫道:“周行分封,有八百年之天下,豈是有假?師古而行,則國必能久也!”


    趙佗高聲回應:“八百年?爾等所言的八百年,實際上不過宗周三百年,犬戎之禍後的周,還有統禦天下的能力乎?”


    “所謂周天子,不僅是個空有虛名的傀儡,還是個被逼上債台,無力還錢給債主的賴賬之人。”


    聽到這話,殿中知道這個典故的公卿頓時笑出了聲。


    那是昭襄王時代的事情了,彼時秦國勢大,威逼關東。


    天子周赧王欲重啟合縱,聯絡山東諸國攻打秦國,振一振天子雄風。


    但那會兒周赧王太窮了,隻能弄出幾千人的軍隊,而且還負擔不起這幾千士卒的軍費。


    周赧王就向國中的富戶豪門借錢,承諾他聯絡諸侯打敗秦國後,將搶來的戰利品連本帶利的還給國人。天子親自借錢,還真借到了不少。


    周赧王雄心勃勃,立刻帶兵西進,同時號召諸國出兵。


    麵對周赧王的號召,關東諸國中一些國家還照顧他麵子,象征性的派了點人,但更多的則是直接無視,這讓周赧王合縱攻秦的大計遲遲無法實施。


    幾個月後,周赧王攻秦計劃破產,雖然一仗未打,但軍費花了個精光,他隻能灰溜溜的帶兵回國,然後就被前來要債的債主圍困。


    周赧王無錢可還,就讓人關閉宮門,將債主擋在外麵。債主在外麵大罵大鬧叫嚷還錢,周赧王聽得心煩,就躲進宮中一處高台,後來還真將這筆賬給賴掉了。


    此即為“債台高築”的來曆,而那位周赧王也成為有史以來身份最高的老賴。


    殿中響起一片輕笑聲。


    是啊,什麽周有八百年天下,到了後麵,他周天子連借國人的錢都還不起,還被債主圍堵,這樣的天下也能算嗎?


    帝榻之上,秦始皇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似乎也被這件趣事笑到。


    但他的眼中卻有冷芒閃過。


    在他眼中,整個天下都是皇帝所有。


    皇帝要什麽,天下之人,都該予取予求才對。


    竟敢向天下之主要錢?


    反了他們的!


    周天子的下場,確實要引以為戒。


    漆雕畢被趙佗用這例子說的滿臉通紅,倒是真不好說周有八百年了。


    後麵的周天子,那是真的憋屈。


    眼見淳於越和漆雕畢接連被趙佗的堵了回來,博士仆射周青臣眉頭一皺。


    他高聲道:“封藩建衛,以屏護中央。昔日正是周有分封之製,方能在犬戎之禍時得諸侯相救,周平王才能夠東遷洛邑,再續國祚!如果昔日周不分封,那遇到這般犬戎之亂,誰能救之?”


    周青臣不愧為博士仆射,一句話點出了分封製的好處之一。


    那就是諸侯能在中央朝廷遇到危機時,勤王救國,作為外之輔弼。


    殿中重臣聽得連連點頭,這確實是一大好處。


    趙佗眼睛微眯,想起昨晚從酈食其那裏得到的知識,厲聲道:“周仆射欲斷章取義欺我乎?”


    “你口口聲聲言昔日犬戎之禍,諸侯救之,以存周祚。那你怎麽不說,當初宗周的犬戎之禍,又是怎麽引起的,還不都是你口中所謂的外為輔弼的諸侯!”


    “周幽王改立太子,乃是天子家的事情。但作為諸侯的申侯卻聯合鄫國,勾結犬戎與天子相鬥,方才發生宗周之禍!”


    “且周幽王被殺後,邦君諸侯立王子餘臣為天子,是為攜王。申侯、晉侯等則立勾結犬戎的平王為天子!二王並立,兩周相爭,晉文侯又襲殺周攜王,扶平王東遷洛邑!”


    “平王乃勾結犬戎弑父之徒,而被諸侯立為天子,至此天子之威淪喪殆盡。割王麥者有之,射王肩者有之,問九鼎之輕重者有之。天下諸侯誰又真的將周天子看做天下共主!”


    “所以周仆射所言之輔弼諸侯,乃是殺天子者?立天子者?亦或者肆意欺淩天子者?”


    殿中鴉雀無聲。


    諸博士臉色發白。


    帝榻之上,秦始皇眼神冰冷。


    正如趙佗所說,犬戎之禍正是諸侯勾結蠻夷所致。


    周朝分封的諸侯,殺了周天子!


    “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分封之製,前幾代或許因血親而無礙,但至於數百年後,諸侯相互疏遠,彼此互生仇讎,甚至叛起而反殺天子,豈不更是大禍乎!”


    趙佗的話並未到此結束,他聲音更加高昂,對著諸位支持分封的博士,怒斥道:“不,諸侯之叛,還到不了五世。諸公今日在殿中大言分封諸侯的好處,那我秦國之前就沒有分封過諸侯嗎?”


    “諸公,爾等可還記得我秦國蜀侯三叛!”


    戰國竹簡《係年》: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餘臣於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於周,晉文侯乃逆平王於少鄂,立之於京師。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


    《古本竹書紀年》:申侯、魯侯、許男、鄭子立宜臼於申,虢公翰立王子餘臣於攜,是為攜王,二王並立。


    《汲塚紀年》:幽王死,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於申,虢公翰立王子餘,二王並立。餘為晉文侯所殺,是為攜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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