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要廢除六國文字,並在天下推行秦國文字,進行文字上的統一。


    這件事在原屬於六國的諸侯故地,或許將引起軒然大波,讓無數六國之人震動。


    但在秦都鹹陽,卻是連一個小水花都沒有濺起。因為當地的秦人本就用的是秦字,統不統一天下文字,對他們這些秦人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就像之前的統一度量衡之類的事情,或許會在山東之地引起騷動,鬧得雞飛狗跳,但在原本的秦地卻沒有多少人關注。


    如今的鹹陽城,大多數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新出現的


    “紙”身上,據說皇帝有用這件新事物代替簡牘行政的意思。皇帝的想法,就是天下最大的事情,此事自然是吸引了無數人的關注。


    特別是隨著少府連續造出了幾批麻紙,除了滿足皇帝的個人需求外,也開始正式投入幾個重要部門的官署使用,讓更多的人見識到了這個新奇的東西,同時也帶來了更大的關注度。


    這一日,廷尉府吏員司馬欣,在休沐時與好友董忠相聚。董忠乃是太仆府的小吏,年約三十餘歲,長須黑臉,與司馬欣乃是多年好友。


    兩人相聚,飽飲麵粉兌出來的漿水後,話題不由落到了最近的熱點上。


    “司馬兄,你們廷尉府可是第一批用上紙的官署啊?不知道在那東西上麵寫字,是什麽滋味?”司馬欣笑道:“能有什麽滋味,也就和在絲帛上寫字差不多吧,有時候寫錯了字還挺麻煩的。它的優點主要還是輕便。”


    “以前向郡縣頒布法令,或是回複來自郡縣乞鞫的桉件。有時候一次要好幾百斤竹簡,得用馬車慢慢拉到地方上去,但如今有了紙張,需要馬車拉的上百斤竹簡,一疊紙就夠用了,甚至都不是需要再用到馬車輸運,隻需一騎便可帶信到地方郡縣,效率是真的高了不少。以我之見,光是這一點,紙的用處就遠遠超過了簡牘。”董忠慕道:“真是羨慕司馬兄,我們太仆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用上紙啊。”司馬欣微微一笑,雖然少府造出了紙,但數量有限,至今還是個稀有物件。


    除了皇帝那邊外,朝堂上就廷尉、治粟內史幾個重要部門得到了一定額度的使用。


    像太仆這種管理車輿的部門,縱使要下發使用,那也是要放到最後了。


    麵對多年好友的羨慕,司馬欣寬慰道:“董兄勿急,聽說今上已經下令在關中大量修建造紙工坊,準備造出大量的紙,日後投入各官署使用,你們早晚也能用上的。”董忠感歎道:“是啊,少府已經在擴建造紙工坊了。聽說這紙就是趙少府造出來的,趙少府可真是厲害啊,之前打仗的時候弄出了巨炮,後來又弄出了曲轅犁,如今又造出了紙。”


    “嘿嘿,要不然怎麽大家都在私下裏稱這紙叫做‘少府紙’呢,咱們這位趙少府可真是能人啊!”司馬欣跟著讚了一聲,不過他心念一動,想到一件趣事,又說道:“其實這紙除了寫文書之外,還另有妙用。”


    “哦?有何妙用?”董忠身為太仆小吏,連紙的模樣都沒見過,隻聽到四處都傳此物好用,心中羨慕不已,如今聽到司馬欣說這東西除了寫字之外,還另有妙用,立刻豎直了耳朵。


    司馬欣笑道:“此物雖然輕便,但卻有兩點遠不如簡牘。一是不如簡牘堅固,容易損壞,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問題,小心使用便是。第二點就是此物若寫錯了字,那整張紙就算廢掉了,遠不如簡牘寫錯字之後,還可用削刀刮去重新書寫,隻能重新更換謄抄,有些耗損時間。”董忠頷首,官方文書要求非常嚴格,來往的文書自然是不能出現錯字的。


    想到此,董忠又疑惑道:“司馬兄,那應該是此物的缺陷才是,如何又稱作妙用?”


    “正是因為寫錯了字的紙張不能再用,直接廢棄,故而才被人發現了妙用。”司馬欣說到此處,擠眉笑道:“不瞞董兄,我有個友人,見官署中堆積了一些寫錯了字的少府紙,就想到有些貴人不是拿絲帛如廁嗎?既然那絲帛用得,這紙張和絲帛類似,又為何用不得呢?就拿了些廢紙如廁,嘿嘿,那感覺啊,可比廁籌好用多了,舒坦!”董忠雙眼大睜,一張臉漲的通紅。


    人家趙少府辛辛苦苦造紙出來,是為了書寫文字,造福天下的。因為產量有限,連我們太仆官署的諸位官吏都沒機會用上。


    你們這些廷尉府的人,搶先用上就算了,竟然拿去做醃臢事情,若是趙少府知道,還不氣的吐血啊。


    看著司馬欣一臉得意炫耀的模樣。董忠沒好氣的說道:“司馬兄,那個用少府紙如廁的友人,不會就是你自己吧?”……博士學宮中。


    “仆射,吾等博士之職,管書籍文典,編撰著述,掌通古今,傳授學問,如今既然造出了少府紙,為何不與我們使用!”


    “是呀,聽說這少府紙善書寫,一張紙便可抵數枚簡牘,可與帛書相比,如此好物,吾等作為掌管書籍的博士,理該使用才是,仆射當向今上請求啊!”諸多博士漲紅了臉,向著博士仆射周青臣提出自己的訴求。


    這些博士大多是來自名家、陰陽家、黃老等諸子門徒。隨著紙的名聲傳出來,他們對於這種新奇的書寫材料,自然充滿了好奇。


    麵對這些諸子博士的請求,周青臣滿臉無奈,說道:“此事我已上書過皇帝,因那少府紙新造,數量有限,如今暫用於廷尉府和治粟內史府辦公。就連其他的太仆、典客等官署都沒有,爾等若想使用,得等到日後大量生產了,且耐心等待便是,早晚會有的。”聽到這話,諸位博士倒是平靜下來,這理由確實讓人無話可說,連九卿之一的太仆、典客等官署都沒用,他們這些博士拿什麽去爭。


    就在此事快平息下去的時候,一旁冷眼觀看的儒生博士卻是說起了嘲笑的話語。


    “嗬嗬,此等有著重大缺陷,又貴又難用的東西,何須去求?以吾之見,這所謂的少府紙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摒棄,到時候還不是要用簡牘記事。”諸子博士怒目望去,見到開口的是那位出了名的刺頭淳於越,一個個的頓時怒火更甚。


    就是這家夥,不識好歹,鼓動一群儒生去阻止趙少府尚公主,還在朝堂上當眾和廷尉李斯舌戰頂嘴,最終害得他們這群博士集體被剝奪了上朝的參政議政權。


    當即就有名家博士斥道:“你這淳於又開始胡說八道,那少府紙乃使用麻、皮等物所造,價格比竹簡還低廉,輕薄又勝絲帛,何來重大缺陷,哪會又貴又難用?以我之見,你大概是見此物乃趙少府所造,故而懷恨於心,特意汙蔑詆毀。”


    “是呀,這少府紙除了較竹簡脆弱外,還有何缺陷可言?明明是用低賤之物所造,價格便宜,你淳於越卻說又貴又難用,真是胡言亂語!”其他幾位諸子博士,也跟著叫嚷起來,他們早對這淳於越看不順眼了。


    “汙蔑?詆毀?”淳於越不屑道:“此物何須詆毀,你們言這少府紙比竹簡的價格還低廉。但我卻要說此物的價格比竹簡貴甚,且不耐存儲,而且用來行政,看似效率高,實則最為損耗時間。”


    “如果推廣此物,看上去方便簡單,實際上不過是一件奢靡之事,遠不如竹簡便宜好用。依我看啊,等不到輪著你們使用,此物就會被皇帝廢除。”不等幾位諸子博士反駁。


    淳於越又立刻說道:“我聽聞廷尉和治粟內史這段時間使用少府紙來行政,損耗甚大,少府的造紙工坊隻能勉強供應他們,皇帝這才在關中勞民修建造紙之處。這其中原因嘛,就是因為用紙寫字,一旦寫錯了一個字,那這張紙就再沒有了用處。”


    “吾等用竹簡寫字,如果隻是寫錯了一個字,那就用刀削掉,可以繼續使用這竹簡寫下去。錯一字,削一次。錯十字,削十次。一冊竹簡足以從頭寫到尾而不更換。”


    “但那少府紙卻不同,如果在一張紙上麵不小心寫錯了一個字,那這張紙就算是廢棄了,不能夠再進行使用,又需要更換新紙。”諸位博士眉頭緊皺。


    這淳於越說的確實是實際問題。下筆書寫,特別是在大量的謄寫公文、抄錄書籍的時候,寫錯字是經常發生的事情,誰也避免不了。


    在使用竹簡寫字的時候,如果他們寫錯了字,大可用削刀刮去錯字,重新書寫便是,這也是竹簡的好處之一,有著極大的容錯率。


    但相比竹簡,這少府紙聽說極薄,自然不可能用刀刮削,如果寫錯了一個字,那還真的是一張紙全廢了。


    見到那些質疑自己的博士沉默下來,淳於越臉上露出一抹笑,繼續開口說起來。


    “而且法律政令,往往在數十字左右。如果用一張紙來謄寫一篇數十字的政令,那紙麵上就有大部分空白,實際上隻需一兩枚竹簡就能記錄下的文字,卻要用能記上百字的紙來謄抄,那豈不是這一張紙的價格比記錄同樣文字的竹簡貴了?”


    “如果用一張紙來記錄數百字的法律文書,那我請問諸君,數百字的文字,你們有幾人能保證一字不錯呢?”


    “隻要中間錯上一個字,那整張紙,甚至上麵謄抄的數百字也全都廢棄了,又需要重新更換新紙,從頭謄抄前麵的文字。如果在這個謄抄過程中又出現錯字,那又要重頭開始了。”


    “諸君啊,這樣一來。一篇用少府紙寫好的文書,看似是用了一張紙,實則背後是用了十張紙也說不定,其價格難道不昂貴嗎?一旦寫錯了一個字,前麵寫下的字就得全部重新謄抄,難道不更加損耗時間嗎?諸君亦是用刀筆之人,可知吾所言是否?”淳於越明顯是做過了調查準備,此話一出,諸子博士再沒人出口。


    反而那些儒家博士振奮起來,紛紛說起了這少府紙的壞處。漆凋畢對於趙佗之前公開反對封建的事情,一直懷恨在心,此刻自是嘴上不留情。


    他嗤笑道:“那趙佗造紙出來,自以為能討皇帝歡心,實際上此物勞民傷財,遠不如竹簡甚矣。這竹簡吾等諸夏之民用了上千年,從未有過不便之處,此乃古之遺寶,哪是他隨意鼓弄一個東西出來就能代替的。此事就如當初和吾等爭分封與郡縣一般,不師古而長久者,未嚐聞矣。”此刻不僅是那些與趙佗有嫌隙的博士們出言譏諷,就連一向怯懦的博士仆射周青臣,也被淳於越這番話說動了。


    他搖頭道:“吾等來秦國也算有一段時間了,秦人最尚實際,如果他們發現這少府紙不僅不能帶來便利,反而會讓行政變得更加麻煩後,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廢棄此物。唉,可惜趙少府弄出的這般動靜。”


    “這是我們的機會。讓皇帝重新信任吾等的機會!或許會因此恢複吾等的議政權也說不定!”淳於越突然開口,引來眾人的關注。


    漆凋畢立刻捧場道:“淳於博士所言機會為何?”眼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自己望來,淳於越笑道:“就如仆射所說,秦人尚實際。之前吾等以為皇帝重禮,結果反被那李斯攻訐。如今既然知道皇帝重實際,那就該投其所好。”


    “吾等既然看出了這少府紙乃是勞民傷財之物,那自當向皇帝上書,指出此物的缺陷才是。皇帝重實際,見到吾等指出少府紙的弊端,必定會對吾等生出好感,而且還知道吾等對於國政有用,說不定就會借此恢複吾等上朝議政之權了,爾等以為如何?”之前出言斥責的名家博士冷笑起來:“好一個上書皇帝,指出少府紙的缺陷。莫非淳於博士忘了,拜你所賜,如今除了皇帝詔問之外,吾等並無上書議政之權。”


    “是啊,上次那件事之後,吾等不僅不能上朝,就連上書議政也不行了,何談諫言皇帝!”諸位博士紛紛叫起來,想起被禁言的慘事,對著淳於越怒目而視。


    淳於越卻是絲毫不慌,反而笑道:“諸君急什麽。吾等雖然不能上書皇帝議政,但左丞相可以啊!”


    “吾等可勸左丞相上書皇帝,但不署吾等之名,便不算犯令。若是皇帝聽左丞相之言,廢除少府紙之後,那左丞相就可提一提吾等的功勞,到時候皇帝大悅之下,豈不就會寬宥吾等了。”周青臣忙道:“上次勸阻尚公主之事,左丞相就不與吾等同行,恐怕此番不會幫我們。”


    “是啊,左丞相雖然好儒學,但並非吾儒家之人,有了上次那件事,怕是不會幫吾等。”其他人也搖頭說著,對於說動王綰之事並不抱期望。


    淳於越卻是搖頭道:“爾等錯了,左丞相此番並不是幫吾等。”


    “嗯?”眾人驚愕望來。淳於越露齒一笑。


    “少府趙佗弄出了一件無用的東西,勞民傷財,損耗秦國國力。左丞相乃是為國之人,見到此物弊端,又豈能坐視不理?”


    “左丞相,幫的不是吾等,他幫的是大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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