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如今為監軍,助蒙恬修建直道。他既然請命擔任了這個職務,就該用心。如此感情用事,不好。”


    始皇帝坐在案前,看著手裏輕薄的信紙,口中說著不滿的話,嘴角卻不由自主的勾了起來。


    扶蘇的信是關於始皇帝遭受刺殺的。


    這位長公子在信裏十分憂慮,請命離開上郡,回到始皇帝身邊伺候在側,以盡孝道。


    這些話讓始皇帝很受用,但真正讓他感到舒服的,還是扶蘇在信中對刺殺之人的憤怒,連帶著表達對楚國遺族的憎恨。


    扶蘇請求始皇帝在開春後,將楚地的宗室貴族盡數遷入關中看管起來,以免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這個提議,站對了政治立場,表明扶蘇是發自內心的從楚係一黨的影響下走了出來。


    “不過這小子還是太仁善了一些,遷徙何必要等到開春?六國餘孽無需憐憫,朕饒他們性命,沒有株連下去,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始皇帝眼神微冷,將手中信紙放下。


    “陛下,湯麵來了。”


    中車府令趙高從門口走進來,手裏還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麵,還沒接近。


    那勾人的香味就往人鼻子裏鑽。


    刺殺事件發生後,始皇帝對外界的戒心就變得很嚴重,連平日的飲食都十分防範。


    皇帝吃的每樣東西,在做好之後,都要由宦者品嚐,確認沒有問題後,才送到這裏。且經手呈送之人,必須是趙高這樣的親信。


    “嗯,放到旁邊吧,待朕給扶蘇回一封信。”始皇帝開口吩咐。


    旁邊伺候在側的宦者立刻在案上鋪平了一張信紙,並研好了墨。


    始皇帝深吸口氣,提筆潤墨,然後在紙上落筆。


    然後,他的臉上就浮現出痛苦之色。


    痛!


    提筆寫字的時候,手臂上傳來的疼痛非常明顯。


    甚至牽連到他的腰部,酸軟刺痛,根本無法真正的寫字。


    一用力,潤滿了墨的毛筆直接滑到了一旁,在紙上留下一條長長的黑色墨痕。


    眾宦者瑟瑟發抖,全都低下腦袋,當做沒有看到這一幕。


    剛剛將湯麵放下的趙高眼皮猛跳,咽了口唾沫。


    屋中死一樣的寂靜。


    始皇帝麵色鐵青,雙眼微鼓,如同一頭將要食人的猛獸。


    “一個月了,為什麽還是不行。”


    始皇帝低語著,轉頭看向趙高。


    趙高一個激靈,這可是個要命的問題啊。


    他顫聲道:“陛下,臣認為可能是此地氣候原因,待陛下回到關中,好好休養,定能恢複如初。”


    始皇帝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夏無且等醫者為他療治時候的神色。


    這些醫者,害怕皇帝發怒,不敢實說傷勢,隻敢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始皇帝自己其實很清楚。


    “趙高,傳朕詔令,明日便啟程回關中。”


    “唯。”


    趙高點頭應下,暗暗鬆了口氣。


    但始皇帝略微停頓後,又說了句讓趙高心中一個咯噔的話。


    “另詔扶蘇卸下監軍一職,以兵屬蒙恬,回鹹陽候朕。”


    “唯。”


    趙高忙拱手應諾,眼中閃過失望。


    ……


    翌日,數量龐大的皇帝車隊就駛出彭城,一路往沛縣方向行去。


    “要回鹹陽了。”


    趙佗坐在車輿上,撈開簾幕,打量著一路被馬車甩到身後的風景,有些感歎。


    這一次始皇帝東巡,本為封禪和求仙而來。


    結果最後仙沒求到,還在雲龍山挨了一椎,可以說是要多晦氣就有多晦氣。


    “也不知皇帝傷勢怎麽樣。”


    趙佗幽幽一歎,心裏很憂慮。


    始皇帝總是在他麵前裝出一副無事的模樣,但趙佗經過觀察,發現在刺殺事件後,皇帝的坐姿體態都和以往有了一些不同,而且每次開會和接見他的時間沒過多久,皇帝就露出疲憊的神色。


    這絕對是不正常的情況。


    趙佗其實可以從子嬰和胡亥那裏入手探查,這兩人作為宗室近臣和皇帝愛子,多半是知曉皇帝的情況,但趙佗還是忍住了,甚至為了避嫌,他和子嬰交談時,也多不提刺殺之事。


    皇帝的身體情況是絕密事項,除非他自己說出來,否則作為一個臣子,是絕對不能去窺伺的,這可是真正的大忌。


    車隊一路北上,沒過兩日就抵達沛縣附近。


    還別說,趙佗新招的禦者夏侯嬰,駕馬開車的技術還真的不錯,又快又穩,不說如履平地,那也是穩穩當當的。


    “不知這夏侯嬰和趙高的車技相比,誰會更勝一籌。”


    趙佗心中嘀咕,在車隊停下休憩時,也沒有忘記向夏侯嬰施恩。


    “夏侯,待回到鹹陽後,可讓人將你妻兒接過去,省的一家分離。”


    夏侯嬰是個三十餘歲的短須男子,長臉細眼,平日話不多,聽到武功侯的話,立刻驚喜道:“君侯厚愛,夏侯嬰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說著,夏侯嬰向趙佗下跪行了個大禮,一拜到底,表達謝意。


    夏侯嬰到現在都還有些迷糊。


    他不過是一個沛縣廄司禦,也就是縣城馬房的馬夫,專門負責駕車迎送使者賓客,連正宗的秦吏都算不上,可謂普通人一個。


    就是這樣的夏侯嬰,一日間就被天下聞名的武功侯點名從沛縣召過去,成為了趙佗的馬夫。


    這樣的機遇可以稱作飛黃騰達,讓沛縣馬廄的其他廄司禦非常嫉妒,恨不得以身代之。


    在欣喜的同時,夏侯嬰自然是十分疑惑。


    自己一個普通的馬夫,怎麽就能入了武功侯的眼呢?


    直到夏侯嬰見到了曹參,認出此人是自己曾經迎送過的縣令賓客,就猜測是曹參向武功侯推薦。


    為此,夏侯嬰掏出家底專門備了一份厚禮前去送給曹參,以示謝意。


    曹參拒絕了。


    他說道:“夏侯,這事情可不是我推薦的你,而是君侯主動問詢,他先問了你的名字,我這才想起昔日咱倆見過一麵。所以此事非我的功勞,皆是君侯識人!”


    夏侯嬰更加疑惑起來,武功侯居然聽說過他夏侯嬰的名字,到底是從哪裏傳出去的呢?


    對此,曹參當時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此乃天意也,我和左庶長樊兄,也是和你一般的情況。”


    天意?


    曹參的話讓夏侯嬰頭皮發麻,覺得武功侯被神秘的色彩所籠罩,心中越發敬畏和感激,此刻拜倒在趙佗麵前,自然是真心實意。


    “起來吧,你日後好好為我駕車便好,跟著我做事,自是不會虧待於你。”


    趙佗伸手將夏侯嬰從地上拉起來,開口勉勵,更讓夏侯嬰感激涕零,發誓定會好好為君侯駕車。


    這番表態,自是讓趙佗很滿意。


    上位者收服出身底層的人才,果然很容易。


    隻需放下身段,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並給予一些利益,對方自然是納頭就拜,後麵再略施手段,便可順利收人歸心。


    打發走夏侯嬰後,趙佗又對身側的韓信詢問,問他這幾日是否習慣。


    韓信立刻回道:“能跟在君侯身側,便是韓信之幸,不管到哪裏,都是習慣的。”


    趙佗頷首道:“那就好,這一路回鹹陽的路上。你且多看看沿途地理,若有機會,也可了解各地風俗。能征善戰者,除去帶兵外,亦當懂天文,知地理才是。”


    “君侯說的是。”


    韓信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似乎趙佗說的所有話語,在他眼中都是真理。


    趙佗笑了笑,因為皇帝啟程的時間太過急促,他等不及沛縣那邊找到周勃,就隻能上路回家。但這一次東巡,他能帶回夏侯嬰和韓信兩人便是一個大收獲了。


    “我已經留了一封信給蕭何,若他找到周勃,當告知我意,讓縣令開具驗傳,來鹹陽尋我。想來周勃見到了,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趙佗很有信心。


    以他現在的身份,隻要對方不是鐵杆反秦派,普通的平民黔首受到他的征辟,大多數都會又喜又驚,乖乖的送上門來。


    “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把劉邦逼得那麽慘,這時候大可將他招到我的手下,說不定還能忽悠的他為我賣命呢。”


    趙佗心裏感歎一聲。


    隻是劉邦他是沒機會弄到了,但卻等來了另一個人的拜訪。


    在皇帝車隊離開沛縣,進入魏地一路西行,在抵達魏地西境的一座城邑休息的時候。


    身為侍從的韓信前來稟報道:“君侯,有個盧氏老頭求見,他說是你的友人。”


    盧生?


    趙佗怔了怔。


    自從他傳授了盧生修仙之道後,這家夥就和徐巿、石生等人一起沉迷了進去,後來又出現了張良刺殺和項氏謀反的事情,趙佗一時間就顧不上他們,都差點忘了還有這幾個人存在。


    讓韓信將盧生請進來後,趙佗吃了一驚。


    因為眼前的盧生和他之前所見過的模樣完全不同。


    以往盧生作為出海尋仙派的領袖人物,為了忽悠各國君主和貴族,那可是精心打扮,白發白須,寬袍大袖,頗有出塵風範。


    但如今,出現在趙佗麵前的盧生頭發散亂,雙眼通紅,眼角處甚至還能看到幾粒眼屎。


    他一見到趙佗,便激動的叫道。


    “君侯!我修成了!我修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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