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逐漸進入秦三世皇帝二年的春日。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對秦人來說,祭祀上帝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曆代秦君曾設雍四畤(zhi)、西畤、畦畤等祭祀上帝之所,以太祝常主,歲時奉祠之。


    其中最重要的是位於雍城的鄜畤、密畤、上畤、下畤,合稱四畤。


    雍城是秦國的祭祀中心,除了畤之外,因為此處曾作為秦國近三百年的都城,有十五位秦國先君葬於此地,是秦宗廟所在。


    故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製秦禮“三年一郊”,每三年皇帝將前往雍城祭祀上帝,稱作郊雍,在春日祈歲,以佑秦國。


    上一次郊雍是秦二世皇帝七年,故而下一次郊雍正應在今年春日。


    但就在這關鍵的節骨眼上,小皇帝卻病了。


    “今上患疾,不能遠行,請鎮國侯與宗正子嬰,前往雍城,代帝祭祀,以佑護秦國。”


    趙佗接到詔令時先是詫異,然後便是擔憂。


    始皇帝是患病而亡。


    二世皇帝也是因舊疾複發而崩殂。


    小皇帝現在才十多歲,怎麽年紀輕輕就得了病。


    趙佗心中憂慮,忙入宮覲見,果真見到三世皇帝神色萎靡,躺在榻上。


    而太後李姝則陪在三世皇帝身側,接見趙佗。


    “天子染寒疾,頭暈腦熱,恐不宜前往雍城,然此番郊雍已定好時日,不可廢棄。鎮國侯是先帝托孤之臣,可與宗正一同前往雍城,代天子行祭祀之禮。”


    李太後神色和藹,再度重複了一遍詔令上的事情。


    秦國除了雍四畤外,還有西畤、畦畤等祭祀上帝之所,不過那幾個地方,皇帝一般很少親自前去,多是派臣子和祠官代行。


    所以這次因為生病而讓顧命大臣代行,是很正常的事情。


    趙佗忙應下:“還請太後放心,陛下安心休養即可,臣與宗正必做好此事,以敬上帝、宗廟。”


    “如此甚好,一切有勞鎮國侯了。”


    太後微笑應道,榻上的小皇帝也跟著點頭。


    對話之間,趙佗總感覺兩人神色中似乎有些緊張。


    不過現在小皇帝生病,有兩位先帝前車之鑒,有這種緊張和擔憂的情緒很正常。


    “陛下之軀,係天下萬人所望,還請安心修養才是。”


    趙佗離去前又對三世皇帝柔聲說著。


    他雖然和這位小皇帝並沒有多少接觸,但對方是始皇帝的長孫,扶蘇的兒子,如今的天下之主,趙佗對其充滿了關心。


    “朕知道了,多謝君侯關心。”


    小皇帝結結巴巴的開口。


    趙佗又叮囑了幾句,最終告辭離去。


    寢宮中,看著趙佗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一直緊張的母子兩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李姝側首看向榻上的啟明,笑道:“吾兒演技很不錯,趙賊沒有防備,如今被調離鹹陽,吾等計成矣。吾兒當複昔日始皇帝奪權逐呂之事,讓這天下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三世皇帝在母後與親舅的連番洗腦下,早已將趙佗和昔日霸著執政之權不還的呂不韋等同。


    畢竟小皇帝在登基前,和趙佗就沒有見過幾麵,兩人幾乎沒有感情。


    而廷尉李於則是小皇帝的親舅舅,自小疼愛他,再加上有親母攛掇,小皇帝對趙佗的印象很不好,認為對方就是個貪圖權勢,連國舅都敢打壓的人。


    且他在李於的教導下,看了《商君書》、《韓非子》等典籍,更認為趙佗就是法家所言的竊權霸主之臣。


    小皇帝將自己代入了當年那個平嫪毐之亂,逐殺呂不韋而奪權的祖父,心中感到激動。


    當年的呂不韋是秦莊襄王指定的托孤大臣,還讓始皇帝尊其為仲父。


    如今的趙佗則是秦二世皇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之一,在地位上其實比不上當初的呂不韋。可趙佗手裏的權力並不比呂不韋少,特別是昔日舊部占據朝中要職,連國舅都敢當朝壓製,性質更加的惡劣。


    按照李於說的,趙佗借著變法的名頭,打壓法家,拉攏諸子門徒,在各官署安插勢力,其麾下黨羽日漸龐大,若是不及早處理,等到趙佗徹底變法完成,將在秦國擁有巨大聲望,到時候天下人恐怕真的隻知鎮國侯,而不知皇帝了。


    若是趙佗出現不臣之心,那昔日齊國田氏的事情,將在秦國再次發生。


    所以三世皇帝應該學始皇帝所為。


    “朕乃始皇帝嫡長孫,如今有奸臣獨霸朝綱,朕自當效先祖之舉,驅逐奸臣,不負嬴姓血脈!”


    “這天下,是大父和父親留給我的,不是給趙佗的!”


    幼年君主與權臣之間的衝突終究無法避免。


    ……


    接到詔令後,趙佗沒有過多耽擱,將政事交給左丞相王綰和丞相府屬吏,自己則在家中與妻兒告別,準備前往雍城。


    “今上臥病於床,不能遠行,我將前往雍城祭祀。我不在的時候,你當多注意朝中事項,並照顧好汝母與姊妹。”


    趙佗對兒子趙徹囑咐著。


    雍城和鹹陽相距三百多裏,再加上還要進行祭祀等儀式,一來一回耗費時間可不短。如今國事改革正在進行,他怕出現什麽變故,故而囑咐趙徹幫他注意一下。


    趙徹在西征之戰中曾擒獲烏孫昆莫,立下大功,被二世皇帝賜爵為左更。


    同時他現在還擔任著中尉丞的職務,輔佐中尉掌管戍衛京師的中尉軍,已經是一個能撐得起台麵的年輕人了。


    聽到父親囑咐,趙徹應聲道:“父親放心前去便是,京中之事,必不讓父親擔憂。”


    聽到這話,趙佗這才滿意點頭,又與妻女告別後,便與宗正子嬰匯合,兩人將前往三百裏外的雍城,代皇帝郊祀上帝。


    ……


    “趙賊終於走了!”


    文通侯李於親眼看到趙佗的儀仗消失在鹹陽西郊後,大喜過望。


    自從他被趙佗打壓,有了奪權的想法後,隱忍數月,就在等著這秦君郊祀之事,好用一個合理的借口支開趙佗。


    沒辦法,趙佗的威望太大了,隻要他人在鹹陽,李於等人根本不敢亂動。


    李於在私下裏盤算過,趙佗那些手下舊部占據了許多軍中要職。


    趙徹是中尉丞,輔佐中尉掌管部分中尉軍。


    黑臀是中尉軍司馬。


    涉間是太尉長史。


    還有鍾離眛、盧綰、酈商等人亦在中尉軍、衛尉軍,甚至郎衛軍中任職,而且他們一任職就是十幾年的時間,在軍中影響非常大。


    鹹陽三軍。


    郎衛軍、衛尉軍、中尉軍,全都有趙氏的勢力分布。


    除了高級軍官外,有不少士卒都在趙佗手下當過兵,對趙氏有著一份天然的忠心。


    一旦事情有變,趙佗在鹹陽隻需振臂高呼,憑他的身份,必定一呼百應,軍隊盡數倒戈。


    這種事情不得不防,當年嫪毐叛亂,就曾發動了縣卒、衛卒、官騎、戎翟等武裝勢力。


    當時的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等皆是嫪毐黨羽,共同舉兵反叛。


    如今的趙氏比嫪毐並不差,所以要提防他們憑借軍隊暴動。


    而正因為趙氏在軍中的勢力龐大,使李於勸說三世皇帝奪權的時候更有說服力。


    趙氏一黨不僅獨攬國政,而且還掌握了軍權,堪稱是呂不韋和嫪毐的合體。


    有這種臣子在身邊,就問你這個當皇帝的怕不怕?


    “將趙佗調走,此賊首不在,吾等一旦行動,則趙氏黨羽必定群龍無首,不敢擅動,將被吾等盡數拿下。等拿下趙氏一黨,就可順利掌握三軍,到時候有趙賊黨羽家人為威脅,又有陛下詔令為大義,不怕他不俯首而降,如此國家大權將歸於陛下與吾等忠臣手中,不會被奸臣掌控。”


    李於聲音懇切,他是皇帝的親舅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害皇帝的。


    現在計劃順利,趙佗真的被他們調走了,給了小皇帝和李氏兄妹極大的鼓舞。


    李於的計劃也進入了第二個階段。


    擒拿趙佗家人,以及趙氏的黨羽。


    “趙氏在郎衛、衛尉和中尉軍中皆有人擔任高職,涉間更是太尉府長史,如今太尉病弱,此人多掌握太尉之權。陛下一旦下詔令三軍擒趙氏,則消息頃刻間就會泄露於趙氏黨羽的手上,為了防止驚擾趙氏,吾等當繞開三軍,另尋臂助。”


    大事當前,李於的腦子轉的很快,分析出三軍裏多有趙佗親信,你根本無法判斷哪些人忠於皇帝,哪些人又是忠於趙氏。


    一旦判斷失誤,那他們的奪權之事可就完蛋了。


    故而先期不能動用三軍,否則有被趙氏反製的風險。


    李姝皺眉道:“若是連郎衛都不能用,那吾等如何擒拿控製趙氏黨羽?”


    李於略一思索,當著太後母子二人的麵,說下了一個常被忽略的勢力。


    “宗室。”


    他低聲道:“宗室諸公子,皆乃陛下叔、伯,為嬴姓血脈,始皇帝子孫。麵對權臣竊取國柄,宗室之人天然就站在陛下這一邊,趙氏無法染指他們。吾等可借助宗室諸公子之力,定能擒趙氏黨羽,然後掌控三軍。”


    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宗室無功不得封爵,日子過得不是很好。


    但再不好,那也是相對來說的。他們是王家血脈,每個人府上都有上百人的奴仆,若是諸公子一起響應,弄出個千人甚至數千人的勢力是沒問題的。


    “陛下傳詔令三軍勿動,則不至於驚擾趙氏黨羽。由諸公子在夜中率仆從先去拿下趙氏府邸,將趙徹等人控製在手,然後再將涉間、黑臀、鍾離眛等人一個個拿下,如此清除趙氏勢力後,則三軍便可握於手中,大勢可定也!”


    李於說出自己的計劃,井井有條,有很大的成功率,讓皇帝母子皆頷首稱讚。


    “宗室之人,確實是站在朕這邊的。”


    接下來,李於借口皇帝生病,由太後下詔,招諸公子入宮覲見。


    當著公子文、公子武、公子高、公子將閭、公子胡亥等諸公子的麵,李於激昂開口,控訴趙氏專權,竊取國柄,並於軍中安插勢力的事情。


    諸位公子臉色大變,麵麵相覷。


    “趙氏竊取國柄,盡掌軍權,朕甚感不安,若趙氏有田常之心,將傾覆我秦國近六百年之社稷啊。如今我嬴姓天下值危亡之際,還請諸位宗室長者助我,擒趙賊,以衛守天下。”


    三世皇帝聲音哀泣,向諸位公子行禮哀求。


    除了以情動人外,他還聰明的拋出了利益作為誘餌。


    “趙賊獨霸朝綱之事,讓朕明白一姓之天下不可無輔弼相助,若此番能擒趙氏,肅清朝綱。朕當開宗室之禁,甚至行分封於遠疆,以立宗室,此事亦無不可啊。”


    在三世皇帝和李於看來,隻要能拿下趙氏,讓他們掌握國政,分封宗室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當然這個分封是不可能在秦國郡縣內分封的,到時候大事一定,三世皇帝就可封諸公子到化外蠻夷之地,比如日照郡發現的那個名為東瀛的大島,天高地遠,秦國難以管理,就可以分封點人過去嘛。


    果不其然,利益才是最為打動人心的。


    聽到三世皇帝居然願意開宗室之禁,甚至搞分封,諸公子頓時眼睛都紅了。


    相比於在鹹陽被圈養,在外麵稱君做主豈不美哉。


    更別說三世皇帝說的有道理,趙氏勢力太大,一旦真起了竊國之心,那他們嬴姓的天下就可完了啊。


    公子文、公子武、公子高、公子將閭等人在略微猶豫後,皆俯首道:“臣等願助陛下,擒奸臣,扶朝綱!”


    位於後方的公子胡亥也跟著說了一句,隻是他的眼神有些閃爍。


    見到諸位公子皆願全力相助,三世皇帝和李於大喜過望,立刻安排和布置詳細的計劃,準備一擊拿下趙氏餘黨。


    事情很快敲定下來。


    諸位公子皆被囑咐保密,各回府中準備。


    公子胡亥回到自家府邸的時候,他的眼中滿是複雜之色。


    看到啟明穿戴著皇帝服飾的模樣,總讓胡亥想到那個最為寵愛他的父皇。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他在父皇麵前寵愛日減,若說心中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


    至於擒拿趙氏之事,又不免讓他想到當年跟著父皇東行封禪,相比於其他公子和趙佗隻見過幾麵,他可是和自己那位姊丈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還處的很不錯。


    臉上神色變幻,胡亥終究拿不定主意。


    他叫來親信,吩咐道:“速請吾師趙高前來,此事勿要聲張,暗中進行。”


    ……


    到了第二日晚間,月黑風高。


    鹹陽城中已經進入宵禁,一片寂靜。


    就在那黑夜中,分布於鹹陽城的十餘個公子府邸,大門突然洞開,無數人手持火把,向著位於城中的鎮國侯,以及太尉長史涉間、中尉司馬黑臀以及酈食其、酈商、鍾離眛、盧綰等人的府邸奔去。


    “奉皇帝詔,擒國賊,振朝綱!”


    諸位公子打著這個旗號,正要趁著夜色,將趙氏一黨盡數擒拿。


    哪知道他們剛衝過鹹陽正街,還沒有包圍鎮國侯府邸。


    四方街巷中便有一列列全副武裝的兵卒衝了出來,將他們包圍。


    “有賊寇欲於鹹陽謀逆,吾等奉太尉、中尉等令,擒殺叛賊!”


    無數聲音高喊,雙方打成了一團。


    火把下,趙徹身穿甲胄,被親衛圍在中央。


    他看著前方混亂的場景,腦海裏閃過一個人的聲音。


    事情他是昨晚知道的,由太仆屬下的太仆丞趙高借著夜色前來通知。


    趙徹當時大驚失色,沒想到父親剛前往雍城不久,就讓他遇到了這種大事。


    她的母親嬴陰嫚十分冷靜,讓他暗找父親的舊部來進行商議,因為怕找黑臀、涉間等實權派被李於發現,所以隻找了沒有軍權,但有智謀的人前來,這樣不容易暴露。


    酈食其和陳平。


    這兩人皆是由趙佗提拔起來的。


    酈食其是趙佗死忠,而陳平之前在扶蘇那裏任職的時候,多次被李於欺辱,若是趙氏一倒,他們絕對無法幸免,屬於是可以相信的人。


    兩人知道此事後,在震驚之餘,連忙輔佐趙徹做好應對手段。


    其中陳平眼珠子一轉,還為趙徹提出了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方案。


    “皇帝猜忌君侯,不顧先帝遺詔而欲行兵戈之事,已經是撕破了臉。縱使此事吾等應付下來,使趙氏幸免於難,但日後呢?皇帝以後還會不會再繼續動手了?”


    “君主忌憚臣子,臣子若退,則必死無葬身之地,屆時趙氏族滅矣!”


    “皇帝既然不仁,小君侯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以死士冒充這些宗室餘黨殺入宮中,誅滅李氏,送今上去見先帝。同時以亂兵盡殺諸公子,對外則稱是宗室謀逆,以致皇帝罹難。”


    “宗室血脈斷絕,必將另立新帝,而小君侯乃嬴姓後裔,乃始皇帝所寵之孫輩,屆時讓群臣擁護,說不得能登上帝位,如此趙氏無憂矣!”


    陳平陰冷的聲音在趙徹腦海中不停回蕩。


    趁此機會盡殺諸公子,順手弑殺皇帝,而讓自己憑借血脈登上帝位,從此趙氏無憂。


    當皇帝!


    趙徹想起小時候被始皇帝抱在懷中時的模樣,想到了那身代表帝王身份的衣服。


    不得不說,陳平的話很有誘惑力。


    “此人真乃毒士也。”


    趙徹輕歎一聲,然後搖搖頭,將這個歹毒的想法以及巨大的誘惑驅逐出腦海外。


    他再度看向前方的亂象。


    “外翁與舅父待我趙氏甚厚,皇帝可以負我趙氏,我趙氏卻不能負大秦。”


    “我若如此做,待父親歸來,我將如何麵對?”


    “日後若死,在九泉之下,我趙徹又當如何去見外翁與舅父。”


    “皇帝之位,非我所願也!”


    趙徹眼神恢複清明。


    他下令道:“叛亂者投降不殺!”


    看著諸公子手下的奴仆一個個跪倒在地,請求饒命。


    趙徹的臉平靜如水。


    “一切,等父親來處置吧。”


    君主與權臣的矛盾是不可能避免的,從先秦到明清,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雙方必然會起衝突。


    當然書名是《秦將》,所以是不會篡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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