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頭做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是沒有宋姨娘,上頭來文時根本不知道陳大人納妾的事,陳大娘子又懇求過緹騎校尉,所以放過了她。”


    “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不可能?”周都頭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有一百兩銀子什麽都可能了!


    她是民籍,既未賣身又非奴婢,連範太尊都幫忙遮掩,校尉們樂得收銀子,多這個嘴做甚?”


    “一百兩?”李丹覺得匪夷所思。


    “嗯,一百兩……兩個人!”周都頭伸出兩根手指。


    “你是說……?”


    “我什麽也沒說!”周都頭立即將手指頭收了回去,兩手一揣笑吟吟地不說話了。


    李丹正待接著問,忽然看到一名役丁邊跑邊東張西望地過來,此人恰好他認得,便叫:“於七哥,你找誰呢?”


    “我找……。”那於七落眼一瞧:“誒,周都頭、李三郎,恰好你們都在這裏!”


    兩人一愣,麵麵相覷。那於七已經跑進茶鋪裏來笑嘻嘻地伸手向李丹討賞。


    “作怪!我老實坐在這裏吃茶,為什麽賞你?”李丹莫名其妙。


    “好教三郎你知曉,方才有遞鋪快馬到驛館,送來大紅喜報。貴府大郎在春闈上一舉高中,如今是舉人老爺了!這消息難道不該賞?”


    於七才說完,李丹已經跳了起來:“你說啥,我大哥中舉了?真的麽?”


    “喜報就在縣衙,估摸這辰光太尊應該已經著人敲鑼開道去報喜啦。我是特來報知都頭知曉,沒想到運氣好遇到你二位都在這裏……!”


    李丹已經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要往外跑。又轉身回來從靴子裏抽出支牛皮鞘的短匕丟給於七,道:“賞你的!”


    又拍出一把碎銀子在櫃台上說是替店裏所有客人付賬,然後高高興興地往家跑。


    那於七開始見他給自己把匕首,正不樂意,忽見柄上閃閃地似是有數粒寶石,趕緊滿麵笑容地揣到袖子裏去了。


    “捷報,提塘官報貴府令姻弟老爺“李”,金名“著”,高中,甲子科江西鄉試,中式第十八名舉人!”


    李丹跑到家門口的時候,外麵已經圍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


    有人高聲唱念,念罷便有數隻手將喜報遞上去,不一會兒便貼在了大門上方。


    接著鼓樂聲起,劈劈啪啪地還放起爆仗(鞭炮)來。


    管家李樸眉開眼笑地站在大門口指揮著兩個仆人拋灑喜錢,引得人群一片騷動和歡呼。


    李丹一看也樂了,轉身跑到街麵上錢鋪,掏出兩張一貫的鈔來換了一笸籮銅錢,邊走邊撒,引得大群小孩子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直到門前。


    李丹將笸籮裏剩餘的錢盡數拋出去,趁人群蜂擁趨上之際找空子跳到門裏。


    笑嘻嘻地問李樸:“三叔回來沒?我聽到消息就往回趕來報信,不想還是遲了一步。”


    “三老爺還未回,可他已經在路上聽說了,派了路寧兒騎驢子先回,說是今晚即可到家。三奶奶得信在後堂上哭個不住,大奶奶同二奶奶正勸哩。”


    這李樸的老輩算起來同李丹的祖父是庶支兄弟,所以也算長輩,看到小輩裏又出了位舉人老爺,樂得滿眼淚花。


    李丹聞言便趕緊往後堂來,剛繞過穿門就看見丫頭、婆子們堆在堂外正嘰嘰喳喳,他無心去管,繞過東廊徑直進去。


    “喲,都到啦?二哥、四弟,恭喜大兄高中!”他進門先給李靳、李勤兄弟作賀,因為他倆和長兄李著都是三叔李嚴之子。


    李著是三奶奶舒氏親生,李靳和李勤是李嚴妾室崔氏所產。


    李著得中,李靳與有榮焉,卻作矜持狀,背著手點點頭微笑道:“兄長得中,不出我所料。以他的才華估計再高走一步也是可能的。”


    “哦?四兄竟能猜到大哥中舉?那麽,四哥,你與大哥相較哪個更厲害呢?”


    老實人害死人,李勤一本正經的問話讓李丹和李碩都憋了笑扭過頭去。


    李靳不知該如何回答,麵對弟弟期待的目光又不好不答,隻得說:“文無第一麽,說什麽誰更厲害?


    大哥長我數歲自然對聖人之言理解深刻。你且看我如大哥般年紀時,也定是高中紅榜、要金殿對問的。”


    “四哥,聞說皇帝身高九尺甚是威風,昔年竟有新榜進士在殿上戰栗不能答者。”李碩碰碰李勤肩膀道。


    “阿彌陀佛,還好父親叫我習武,我可以不受這等罪過!”李勤搖頭。


    李嚴認為家裏要有文、有武。幼子李勤老實、健壯,所以被他從小就往武生路上培養,跟了兩位師父學習騎射功夫。


    也正由於這個原因,他是三房這三兄弟裏和李丹走得最近乎的。


    “嘁,看你這膽子!”李靳看不上這個“粗鄙武夫”的弟弟:“皇帝威風那是自然,可也沒必要嚇成這樣子嘛!


    為臣子的要盡忠職守,要大膽規勸、直言進諫。都似你這般,如何對奏國事、為君分憂哩?”


    李丹不想和兄弟們混攪合,忙道個罪進裏屋請安。


    進門一看滿屋子人,長房大奶奶竇氏今天破例叫三奶奶舒氏坐在中間,正用帕子為她揩抹淚花。


    她身後站著長房的福、祿、壽三個女兒,下手是長房的蘇氏和文氏兩位姨娘。


    李丹先和母親請安,又向兩位嬸娘請安。


    母親高氏笑盈盈地叫人搬張繡墩來讓他坐,笑著說:“你們看,今天大郎中舉,連帶著三郎都規矩了好些呢!”這話引得大家都掩口輕笑。


    李丹紅了臉,說:“母親不知道外麵有多熱鬧,抓喜錢的人站了滿巷子,兒子在門前親自撒了一簸箕呢!”


    “唉,大郎真是個好孩子!可惜長房沒那樣福分!”竇氏說著羨慕地撅起嘴來,身後兩個妾蘇氏和文氏忙低下頭去。


    “大嫂莫急,兩位妹妹都年輕,說不定……。”


    高氏忽然意識到李丹在場這樣講話不合適,忙改了口對他說:“對啦,你三叔著人帶話回來,說今晚打算在鴻雁樓請客。


    你剛進來時我們正說此事似乎不妥,大伯母的意思是不是在家裏擺幾桌意思下就好。三郎你看呢?”


    “呃,二兄什麽意見?”


    “他?人家名士風格,將來出將入相的。才不樂意過問這等雞毛蒜皮!”


    舒氏撇撇嘴,一副看不上的樣子,小聲道:“不是吹嗬,他一心想比過他大兄去,我看這輩子是不能夠了。


    真的,你們瞧瞧他那做派、氣度,哪點比得上著兒?”


    高氏見眾人尷尬,忙揮揮手:“三郎,問你話呢?鴻雁樓的事兒……?”


    “母親,孩兒以為大伯母說的真真是高見。如今國喪未滿不宜張揚,陳家的事例就在眼前,緹騎還在縣內未走。


    這時縱然大兄高中,咱們最多也就是放兩聲爆仗,撒些喜錢,人也無可厚非的。


    可再要進一步訂酒樓、擺大宴,怕就過了。孩兒以為三叔一時高興,許是忘記這個茬。


    真要慶賀、宴請,不如我去鴻雁樓走一趟,把他家大廚請來家裏。


    咱們就在前麵堂上擺幾桌,用點清淡水酒,不掛紅、不舉燈悄悄就辦了。不知您各位意下如何?”


    上邊三位聽了互相交換下眼色,竇氏點點頭:“我看行。如今特殊時期嘛,設若好事變壞事,那就沒意思了。”


    “得,那就請三郎走一遭,你三叔那邊我會去說清楚。”舒氏於是也表示同意:“就和鴻雁樓說好,回頭請他們來我這裏結算便是。”


    “誒,哪能都讓你花錢?這是全家的大事,我和二奶奶這邊也各出一份!”竇氏趕緊道。


    “時候不早,得讓鴻雁樓抓緊時間置辦、準備,那晚輩不再打擾,這便出門去辦事了。”


    這屋裏盡是女人家,李丹問明人數、前後堂各擺幾桌以及時辰等等,便不願多留,起身向母親和兩位嬸母告退。


    他出去把門一關,後麵文氏笑著說:“你們看,三郎其實還是很會做事的。”


    “他呀,不鬧、不折騰的時候蠻好,性子上來攔也攔不住。


    要麽大伯怎麽總說他是個猢猻性兒,和那西天取經的孫行者一個樣兒呢!”高氏這話引來滿屋笑聲。


    聽說晚上家裏要擺席,外屋哥三個也很高興。李靳抱著讀書人的身份還在那裏搖扇矜持,兩個弟弟吵著要隨李丹一起去鴻雁樓。


    但李碩去不成,因為高氏對他的禁足還未解除哩,他隻好眼巴巴地看著李勤去找自己母親求告後,高高興興出來拉著李丹像小雀兒似地往外頭跑去了。


    “四弟,你先到大門那裏等我,我去和姨娘打個招呼。”李丹和李勤說了聲,掉頭先回自家。


    在門前正見大牛和針兒比比劃劃地描述門前熱鬧的場景,什麽哪家送了隻鴨子、又是哪家來遞了二百錢的賀儀。


    針兒先看到李丹,忙迎上來。“大牛,晚上家裏有宴席,你吃了再回去,和你舅也說聲嗬!”


    大牛答應著,高高興興地去找麻九了。接著李丹問姨娘在做什麽?針兒告訴他:“在東屋裏翻櫃子,不知要尋什麽?”


    李丹進屋,小錢氏正往外走,母子倆差點撞個滿懷。


    “三郎回來了?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把這個給三奶奶,就說是我送她的賀禮。”小錢氏說著,將個緞麵帕子包著的小包遞過來。


    李丹接在手裏,覺得頗有些沉,忙打開看。卻見裏麵是五枚光閃閃的富貴金錢和兩串紅絲線手環,每隻手環上掛著三隻小金鈴。


    “這東西不是我小時戴的麽?這金錢又有什麽來頭?看上去倒是厚重。”他拿起金錢掂了掂說。


    “這可不是一般的金錢。”小錢氏抿嘴一笑:“此物是前朝太師脫脫帖木兒所製,攏共就鑄了六千枚。


    用的南洋紫金銅,外表包金,專用賞賜功勳的。百年下來,如今流傳在世的怕隻有不足百枚,故而彌足珍貴,一枚值一兩黃金呢!


    你給三奶奶,就說是我的心意,日後還要求她多多照顧。”說罷又笑道:“那手環你還記得?


    你父親歿後我就替你摘下來收起了,如今哥兒也大了,戴不得。


    我前日聽三奶奶悄悄告訴我,說你大嫂子身上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又有喜了?


    我就惦記著把這小東西找出來,不拘她生男生女,戴著都是個吉祥意思。”


    “哦,明白了!”李丹輕聲問:“姨娘是想拉住三奶奶,將來做個外援?”


    “聰明。”小錢氏手指在他額上一點:“三奶奶家裏兩代進士,隻有她才識得這賞功金錢的珍貴。


    她又是個好慕虛榮,貪小無心的人,這金鈴兒雖小,價值不菲且精致吉利,她一定滿意。


    雖說是為大郎祝賀,估計長房和前邊都舍不得多花錢的。


    咱們要送出去多少銀子反引人閑話,倒不如這小東西悄悄地就遞了。旁人不識貨或不會在意,但三奶奶心裏明白便好!


    最要緊的是,三奶奶出身大家,不稀罕緊盯著咱屋裏。


    有她在外麵做援手,那兩位也不敢鬧得太厲害,咱們興許能平安度過這場災厄。”


    她細細地和李丹分說,讓他明白自己尋古董和飾物送禮的意圖,同時告誡他必須悄悄送去,不驚動太多的人。“


    如此,那倒不如讓針兒去。”李丹想想說:“姨娘猜得不錯,三嬸娘今晚要在家裏擺宴席,叫我去請鴻雁樓的廚子哩。


    大伯母和前邊說今晚的花費三家分擔,卻對賀禮隻字未提。想來她算計著還是出那三分之一更便宜些。


    我這就去鴻雁樓,今晚怕還要忙著張羅。若刻意去後麵找三嬸娘,倒被人都瞧在眼裏了。


    不如讓針兒去,她是女孩兒家比我更方便。”


    “也是,大伯不在,能幫三叔忙碌的也就是你了。那我安排針兒去罷。”


    小錢氏又將東西接回來,問:“你這是要去鴻雁樓嗎?那今晚要在前麵吃過再回來了?”


    “嗯!”李丹點頭,轉身邊走,口裏道:“四弟還在門口等著,我得走了。姨娘莫等我,我讓大牛給你們送好吃的!”


    鴻雁樓雖然叫樓,實際上營業基本都在下麵,樓上隻兩個雅間,然後便是店主顧掌櫃一家的住處。


    李丹來過多次,門口正在潑水灑掃的小二認得,早迎上來招呼:“喲,李三哥、四哥,恭喜貴府又出了位舉人老爺!兩位這是要用點什麽?”


    “你都聽說啦?”李勤麵帶得意地問。


    “四郎誒,全城都轟動了能不知道?整個餘幹今年就貴府光鮮,先是位秀才,今兒又是位舉人。


    嘖嘖,說不得金秋時,小人就得恭賀您府上進士及第啦!”那小二顯然嘴皮子很利索,一個勁兒地奉承。


    “好、好,借你吉言!”李勤咧開嘴。


    李丹這時已經走進店內,摸出幾個錢分別賞給小二和櫃台後麵笑嗬嗬的賬房,抱拳說“同喜、同喜!


    兄弟,我家今晚想擺幾桌慶賀下,顧掌櫃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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