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山的“名牌”蒸餾酒開始大賣之際,叛匪主帥婁自時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


    上饒就像是塊牛皮蘚似的抓撓他的心,可又拿這城池無從下口。


    撤吧,打下上饒開國稱王的大話都說出去了。不撤,自己和守城方旗鼓相當,真打起來還不定誰損失更大呢!


    何況大軍圍城日久,糧草日漸消耗,他在屬下們麵前故作鎮定,暗地裏卻派出了數支隊伍,每支幾百人不等,往各個方向去打糧充實後勤。


    另一方麵他命令從永豐和朝陽調糧草過來,並開始謀劃奪取鉛山縣。


    楊賀部向廣信府潰退的消息讓他既警覺又期待。


    婁自時雖然是各路“義軍”名義上的主帥,可其實很多“渠帥”都擁有很大自主性,有些所謂聽調不聽宣,有些甚至調派都調不動,就如那銀陀一般。


    當然,銀陀屬於最糟。因為他一方麵依附在婁自時身上,要米糧、要武器、要甲胄甚至軍餉;可另一麵打誰不打誰,什麽時候打、怎麽打,婁自時根本管不著!


    他恨得牙癢卻沒法子。人家自立一寨,你總不能丟下上饒官軍不顧,先和自家幹起火拚的事吧?


    銀陀也是看準這點,所以把他拿捏得死死地。


    婁自時號稱有五萬大軍,是指去掉守朝陽、永豐的人馬,再扣去銀陀這堆屎,稱稱實際分量也就是一萬五千人左右。


    不過雖然手裏兵力其實不足,但他心裏早把上饒,或者說整個廣信府都看作是自己碗裏的肉,婁自時當然不希望又多出個分食的。


    他很清楚,上饒這座城池,要養上兩萬左右的人馬已經頂到天了,就算加上廣信縣,撐死也不過養三萬兵而已。


    誠然,他派老二過去名義上是接應,實質心底的主意是賭福建官軍不可能越過信地跨省跑到江西來追剿,獲勝之後地方穩定就會陸續收縮駐防,老二可以趁機收容、收編逃到這邊的大批散兵遊勇。


    另一方麵,他已經暗示過老二,給楊賀指條西進的道路,甚至慷慨地同意將撫州送給他也無所謂,以利用這家夥很善於攻城的特點,替自己吸引南昌注意的目光。


    最好鬧到正在路上的江西指揮同知仇天祿,聽到消息中途會帶著他的一萬大軍轉向,畢竟從撫州順流而下去南昌要比上饒這邊方便得多。


    那裏要是有人造反,對省府威脅更大!


    小九九打得是不錯,可現實還是挺煩人。老二不能去增援鳳嶺鎮,銀陀自己又指揮不動,也沒法再分兵去攻打廣信縣城。


    弄了半天,這竟然是個膠著對峙的狀態了。


    好在也有讓他欣慰的消息,那南山上的官軍和團練似乎也累了,據說現在拿著本要送進上饒的糧食開始釀酒,還派人找到老三合股開酒莊。


    婁自時聽了哈哈大笑,搖頭告訴賀林泉:


    “你瞧瞧,我還當來了夥惡狼,原來是群逮住耗子就呼呼大睡的貓。哼,如此官軍豈能不敗,如此朝廷豈有不垮之理?”


    “恭喜主公,看來果然錢財酒色最動人心。既有錢賺,他們定是裹足不前了!


    當然,偶爾還要裝裝樣子搖旗呐喊一番糊弄上司,隻要夠安全,三郎也可適當配合他們做樣子,甚至丟些破爛的武器、旗幟都可。


    隻要換來北線無進一步的戰事,上饒又不能獲得這批補給,那點東西丟了就丟了,都是值的。”


    “嗯,先生言之有理,我會告訴三郎的。”婁自時說著拿起桌上婁世凡派人送來的小陶壺,壺身並不大,一隻手掌便握住。


    兩側微凹很方便抓取,上麵有‘鳳乳甘露’四個字,表麵還刷了層薄釉,壺口用蒲草包裹木芯塞住。


    塞子和壺嘴表麵原先還有塊寫著“廣信鳳嶺”四字的藍布和疊放在它上麵的油紙,都用蒲草繩係著,草繩係在兩端形成個提梁便於攜帶。


    現在草繩被拆開,布和油紙便攤放在桌上。“容器也做得精致、雅氣。”婁自時點頭:“這酒他們可真是用心了!”


    “這是好事呀!南山上對這些越用心,說明他們越重視。把功夫、心思都用在這上頭,就不會認真想救上饒的事情。不是嗎?”賀林泉笑著說。


    “誒,還真是這麽個道理!”婁自時笑著點頭:“三郎說給我三成股子。算啦,你替我回封信,我隻拿兩成即可。這孩子,打仗不行,看來倒可能是個經濟之才!”


    “主公馬上取江山,將來守業的人卻是要馬下守江山呐!”


    “嗯?唔!”婁自時回身看了看賀林泉,若有所思地撫著胡須點點頭。


    他有四個兒子,除去幼子太小,世用、世明、世凡三兄弟都已成年。其中老大和老二已經成婚生子。


    平時他身邊多依靠老大出謀劃策、指揮用兵;老二勇武,自成一軍,或後援支持或側翼掩護;老三則帶在身邊諄諄教誨、愛護有加。


    “這孩子有頭腦、聰明,就是有點任性胡鬧,還沒長大哩!”以前他總這麽說,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老三也在成長了。這是讓他倍感高興的事。


    不過大議題上,婁自時還是信任長子和次子。林泉先生這話沒說透,他不知道對方是指老大還是老三,反正肯定不是在說老二。婁自時暫時還不打算想這個事情。


    “七妹受了內傷暫時動不得,就讓大夫先留在營裏隨時診治吧。”他歎口氣。一稱金雖然不在,他枕邊並不乏人。


    原來永豐縣令的小妾被他霸占了留在身邊,他對一稱金隻是出於情分表示下關心而已。


    婁自時心裏其實最惦記的還是英俊、討人喜歡的婁世凡,最擔心的是他那個聰明得不像他自己的老大,最信賴的是有勇力、有決斷、肯擔當的老二婁世明。


    比如就在現下,雨霧繚繞之中,婁世明正帶著隊伍駐紮在濕漉漉的山坡上,等待著那位“歸義大元帥”楊賀和他部下隨從的到來。


    “二少帥,他們來啦!”一名被派去接人的小旗官跑上山坡,單膝跪倒報告說。


    “有多少人?”這是婁世明最關心的。


    “回二少帥話,楊帥屬下親兵三百多,士卒約有四千人,還有兩三千的眷屬。楊帥說是萬人大軍,可小的們在山上看得很清楚,報予二公子知曉明細!”


    “嗯,你做得好,下去領賞吧!”


    那小旗叩頭離開了。婁世明冷笑著對手下道:“楊賀還想拉大旗做虎皮,虛張聲勢,殊不知吾這‘二天王’可不是這麽好糊弄的!”


    這是他另一個諢號,婁世明對別人這樣叫很得意,倒不樂意別人當麵再喚他“赤須將軍”,將軍可比天王遜色多了!


    “少帥可是要當麵戳穿他?”有個部下問。


    “那又何必?”婁世明擺擺手:“走,咱們下去迎接。”邊走邊告訴身後跟隨的部下們說:


    “他樂意裝,那就讓他裝到底。虛實咱們心裏清楚就得了,倒不必讓他當麵尷尬。


    不僅如此,我還要誇他,然後勸他朝西打,替咱們把官軍主力給引開。”


    “哦,這主意好,公子高明!”後頭一片拍馬之聲。婁世明聽慣了,也不太在意。


    多數人腦子就隻知道直奔自己所需,卻不知道有時候另辟蹊徑才能最快或最好地達到目標,在這上頭他自認高出很多人的見識。


    還未走到下麵路上,就見一隊人在自家軍士引導下走過來,領頭的正是那個自稱橫刀仙霞山、馬踏分水關的“歸義大元帥”楊賀。


    這人身高也就五尺出頭,敦實壯碩,兩條臂膀好似樹幹般粗壯,滿臉的須子像鋼針般紮煞開來,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毫無顧忌。


    “哎呀,我的好侄兒,你怎麽也不打把傘哩?這叫叔父心裏多不好受!”


    他見到婁世明身後打濕的披風、甲葉上滴答的水珠和濕漉漉的鬢發,不由地大吃一驚,急忙跑上山坡拉住婁世明,還用胳膊拉起自己的披風踮著腳往他頭上遮。


    “沒事的楊叔,我皮實得很,這你還不知道?”婁世明笑著婉拒他,反而拉起自己披風來為他遮蔽著,轉身朝山上走去。


    “哎呀我的二公子,這怎使得?這麽多人看著哩,這實在叫我……太不好意思了!”楊賀感動得不行。


    “您可是我和梅姑的大媒人,就像半個父親一般,還跟我客氣什麽?”原來這婁世明娶的這門親事還是楊賀做媒,他提起這個立刻說得楊賀眉花眼笑。


    “唉!那可是老夫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一場大媒呀,至今回想我都非常滿意嗬!”


    楊賀關心地問:“你倆也有大半年沒有相聚了吧?這一場仗接一場仗,沒個消停嗬。”


    “這麽動蕩的時候哪裏顧得上?原本父帥意思是打下上饒再把她們都接過來的,誰知道遷延到這會兒了。


    楊叔別客氣,我來接您,您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樣,千萬不要和侄兒見外,您可是我父帥那輩名號最響的渠帥呢,我巴結還來不及!”


    “哎,好、好!”楊賀被他奉承得眉開眼笑。


    到了山坡上有塊稍微平坦的地方,婁世明手下親兵已經清理過並支起了帳篷。兩人進去坐下。


    有親兵從旁邊火塘上沸騰的水罐裏,給他們一人沏了一碗葉子茶,然後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單獨說話。


    “我聽說楊叔和官軍在大浦苦戰了一場,可是真的?傷亡可大?怎麽,阿星沒有和你一起來?”婁世明先試探問道。


    “咳,其實也談不上‘苦戰’。”楊賀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他放下茶碗,將頭上打濕的軟腳襆頭解下來,掛在火塘邊的釺子上烤著,這才回身說:


    “狗官軍拿將軍銃轟開城門,我們隻好先撤出來。嘁,不敢麵對麵幹,這叫什麽本事?


    他追我,我一個回馬槍殺過去,再來我又一個回馬槍……。哼,老子手裏有兩萬大軍,怕他個鳥!


    你問楊星嗬?這孩子帶人在隊尾殿後呢。多虧有他,官軍總離著兩裏地不敢近前呐。”


    “叔父父子兩個都是英雄,又熟悉方圓百裏的地形,官軍即便重新奪占城池也不敢深追。


    這大山嗬,就是我等周旋的依憑,叔父說是吧?不過呢,我想多嘴問句,叔父今後有何打算?


    兩萬人在這山裏不是小數目,總不能等著糧食吃光,最後散夥吧?”


    婁世明有意地在最後刺了他一句,同時起身,親自幫他解下濕漉漉的披風,和自己的披風並排晾掛在火塘另一側架著的橫竿上。


    “到你們父子的地盤上還能說什麽?自然是要請婁帥多多照應,有用得著老兄弟的地方盡管開口!”楊賀大包大攬,甚至還拍拍胸脯。


    “叔父可能不知道,”婁世明探頭看看帳外,在他身邊蹲下來用樹枝扒拉著火塘裏的木炭輕聲說:


    “我父帥也是好麵子,估計對您未曾實言相告。


    他那邊軍糧僅夠半月有餘,現已經派人四下征糧,也給朝陽、永豐都派了轉運使過來說要把餘糧都運走。還謀劃著提前開始征秋糧。”


    “啊?有這樣的事?”楊賀吃了一驚。


    “您想,夏糧收完已經入庫或上市,秋糧還在地裏未熟,這會兒正是兩頭不靠,就算征秋糧又能擠出多少米來?


    佃戶們肯定是沒多少油水的,少不得又落下些惡名,再多砍若幹富戶的腦袋罷了。


    本來父帥謀算要是一舉攻下上饒,手裏捏著嘉平倉和永豐王府庫裏的存糧便可以輕鬆讓大軍等到秋收,可沒料到上饒打了快三個月也沒打下來。


    這不,官軍正派兵護送上萬石糧食要進上饒,父帥派三弟去截擊,誰料竟敗了。現在也隻是堪堪擋住官軍讓他們進退不得而已。


    我來接應叔父進江西前,實際父帥是想叫小侄北上去把三弟換下來的。”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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