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一腳邁出蹬在土坡邊沿,手裏拿著望遠鏡注視著下麵婁軍的舉動,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這姿勢像極了某個橫刀立馬的大將軍。


    隻不過這會兒他是站在五百年前羅橋鎮外的某個無名小丘上,前麵有兩株小樟樹和灌木的遮擋。


    一隻鬆鼠在離他不遠的樹上猶豫不決,它看看這些肅立不語的人們,終於還是覺得冒險,掉頭又回到茂密的枝葉中去了。


    「婁自時有這樣的兒子真是福氣嗬!」李丹將目鏡推進去,少年老成地歎口氣。


    旁邊的趙敬子也學他的樣子放下望遠鏡。這東西不好造,前後總共就製作了九隻,除了他倆和盛懷恩,然後就是吳茂、麻九和三位營正手裏有(還有一隻在陳三文手裏)。


    「多虧巡檢妙計,不然還真難以拿住他。」說完趙敬子回頭道:「真的隻將他逼退,不能留下麽?敵軍現在猝然受到打擊進退失據,難道不能乘勢破之?」


    李丹走到下麵來背著手踱了兩步,說:「人不可太貪,既得隴且望蜀,殊不知哪有那麽多便宜事?


    弟兄們已經連續作戰超過一天一夜,有些年紀大的身子都打晃了,敵人可是吃飽、睡足的生力軍,真要拚起命來輸贏尚在兩說呢!


    能狠狠咬一口,讓他知難而退已經很不容易了。留下二天王?除非咱們拚出去幾百人傷亡。


    可我還是那句話,咱們主要幹嘛來了?運輜重嗬,消滅敵人不是目的。拚傷亡沒那個必要,我可答應了父老,要帶大夥兒平安回鄉呢!


    所以最重要的是讓他害怕、受傷,士氣受損,驚懼疑惑不敢再有向西的念頭,方便咱們從容地將物資轉給上饒。」


    說完,打趣地指著趙敬子:「你瞧瞧自己那黑眼圈,這樣子進了上饒城,哪家的姑娘給你丟手帕呀?」說得身邊的黑木、毛仔弟以及親兵們都笑了。


    「大人,敵軍動了。他們正在整隊呢!」一直沒說話的吳茂忽然開口,他手裏的望遠鏡就一直不曾放下。「看上去他們要攻荒嶺了!」


    「打旗語。」


    聽到李丹吩咐,一名親兵馬上抽出身後的兩隻小旗,跑到後麵稍高處揮動起來。官軍有自己的一套旗語,但是李丹等還沒來得及學過來。


    他隻是簡單將常用指令寫下來,然後用「左三右二」這樣的方式編了個表,看到後對方依照表上所寫去查才能知道是什麽意思。


    方法簡單粗獷,隻能表達不複雜的內容,好在當下夠用。


    現在親兵發出的指令其實就倆字,是告訴麻九:備戰!


    對方很快回複:收到。


    之所以搞這個,主要由於荒嶺北麓全是鬆樹遮擋視線,在上麵的麻九等人看不清下麵敵人動向,所以就想到這邊觀察,再用旗語通知對麵的辦法。


    麻九等人守在山上,隻聽側方喊殺陣陣早已摩拳擦掌。


    婁軍士卒起個大早受通驚嚇,現在又要爬上那樣陡的山坡,個個心裏不爽,離開官道見下麵聽不著了,便開始罵罵咧咧、抱怨連天。


    「說什麽拿下廣信府吃喝玩樂全都有,這怎麽還沒到廣信,連城牆都未見到哩就要開始搏命了?」


    「唉!爬座小山都累成這樣,見到官軍還拎得動刀麽?媽了個巴子,這鬼山生得也忒陡!」


    「前麵的,還有多遠?這大早肚裏就吃了倆炊餅,餓死我也!」


    「可不,誰曾曉得還要爬山呢?早知道多吃幾個了!」


    正說著,前麵的尖兵就看見眼前出現一道竹籬笆,蜿蜒在鬆樹間向兩頭延展。


    「咦,奇怪,難道這山是私家的,不然誰會在這上麵修籬笆?」一個家夥說著,邊向兩頭看邊走上前。


    這籬笆一眼望不到頭,足有胸口高,推了下挺牢固的竟沒推動。


    他想看看後麵是什麽東西支撐著,一伸頭,「哧」地聲,一口刀在他頸子上劃過。屍體仰麵朝天地倒了。


    因為是在坡上,便朝下麵滾落,把後麵的人帶翻在地。


    「嘿你這笨蛋,自己滾下來怎還將老爺也連帶上了?我……誒喲媽呀!殺人啦!」那個沾了滿手血的倒黴蛋大叫起來。讓周圍所有人都一愣。


    就在這時,籬笆後麵出現了弓箭手。所有的弓都拉滿弦,這麽近簡直就是活靶子。


    弓弦的「嘣、嘣」聲伴隨著羽箭飛過的「哧、哧」聲,山坡上一片鬼哭狼嚎。


    「不好啦,上頭有守軍!」


    消息傳來婁世明氣壞了:「有守軍怎的,給我攻上去,你們都是白吃飯的嗎?」一時間荒嶺北麓喊殺聲大作。


    但很快婁世明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這北麓陡而且晦暗多樹,守的人占盡了便宜,攻的人不但重心站不穩,而且很快便會體力不支。


    婁世明見傷亡已經有上百,隻好咬牙切齒地把人撤回來。


    改派一支隊伍向西再往南,攻擊官軍側後以解救自己的前隊,但是很快「砰、砰」兩聲巨響,西邊喊殺聲大起。


    派去的人狼狽而回,報告說前麵有將軍大銃攔路,人家早等在那裏還立了籬笆攔阻,過不去!


    「嘶——!」婁世明倒吸口冷氣,他豎著耳朵聽聽,發覺鬆林裏麵的喊殺聲已經小了很多,腦筋急轉之下命:「快,占領羅橋!」


    「少帥,咱們不救他們了嗎?」有人驚慌地問。


    「還救個屁呀!」婁世明用馬鞭一指:「三麵都是敵,難道咱們還要往裏麵送人頭?這都看不出來嗎?」眾人如夢方醒,連忙呼喊隊伍掉頭,急急地退向羅橋來。


    「敵人來啦!」李丹看到對麵大旗和旗下黑馬上那個魁梧、黃須的漢子便放下望遠鏡,邊將它小心擱到毛仔弟背著的一個木匣內,邊命令:


    「傳令各部,準備戰鬥。火銃兵聽哨音開始射擊,不得擅自開火!」


    不料婁世明卻很精,他猛地想起:這羅橋不會也有陷阱吧?朝左右一看,他叫出一名頭領:


    「你帶五百人先行,去將羅橋占住,裏麵的人一個都不許留全部趕走!」


    「遵令!」那頭目想著這裏頭有油水可賺,急忙帶人匆匆地向羅橋撲過去。


    婁世明眼看著他們衝進街道,稍稍鬆口氣:「看起來,許是我多心了?」


    「哪裏、哪裏,二少帥這叫深謀遠慮……。」


    那拍馬屁的話還未說完,就聽「乒乒乓乓」地一陣亂響,接著就有不少穿青衣的人從街口兩邊抬著拒馬湧出來封住了路。


    「深謀遠慮?」婁世明揮鞭子抽在馬屁精的頭上。再回頭看時,見有些零零散散的潰兵從旁邊小路上逃散回來。


    親兵上前捉了一個拎到他麵前。「發生了什麽事?快講!」婁世明不耐煩地喝道。


    原來眾人開始還有些戒懼心,後來看看沒有動靜這才大膽起來。誰知進去之後一條街通下去,兩側的巷道都被堵死,眾人這才覺得不好。


    這時響起尖銳的哨笛,一條條火銃從那些封死的巷道裏伸出來,打得眾人無處躲藏。


    「一排銃就打倒了好幾十人,連著打了幾輪,然後各家各戶的門全打開,裏麵都是藏的團練,弟兄們暈頭轉向被殺得好慘!」那逃回來的放聲大哭。


    「那你們怎麽逃出來的?」有人問他。


    「小的是嚇破了膽,不回頭地跑到街盡頭,那邊攔著的人少,又兜了個圈子甩開追兵才跑回來。」


    趕走這個逃回來的家


    夥,婁世明站在坡下抬頭看上麵旌旗招展的羅橋村。


    「少帥,要不咱們再攻一次?」有人在旁邊試著建議。


    「不可。」婁世明搖頭:「讓隊伍繼續撤,三百人斷後,其他人往渡口撤!」


    「這,那咱們豈不是白走這趟了?」


    「哼,你看看上邊,有火銃、有刀盾手、有長槍,少說也有近千人。咱們還是仰攻,得損失多少弟兄?


    五百人出去回來的連半數都沒有,這夥人連老三的四千人都敢惹,咱們剩下這千把人算得了什麽?」


    他說著回頭看眼鬆樹林,那邊的喊殺聲已經基本上沉寂了下去。


    「誰有把握一個衝鋒就能拿下羅橋?拿不下來還呆在這山坡上不退,等著人家前後夾擊麽?別廢話了,趕緊撤!」


    「咦,巡檢,二天王撤兵了!」吳茂叫道。


    「這就跑了?你倒是再攻一次啊,花一晚上做的準備呢!」趙敬子拍著大腿遺憾地叫喚。


    「哼,他不能不跑。一下子斷送了幾百人在這條街上,二天王覺得疼了。」吳茂開玩笑地說完,對李丹建議:「巡檢,該派人去街裏幫忙,我估計還有少數不肯降拚死抵抗的。」


    「讓顧大和宋九一去。」李丹下完令,收起望遠鏡,對黑木問:「老黑,敢不敢下去一趟?」


    「巡檢要某去取了那二天王的腦袋麽?」黑木點點頭問。


    「不,你去告訴他,我馬上下來和他見一麵。」


    「啊?巡檢豈可親身犯險?」黑木等人幾乎異口同聲。


    「放心,他的兵已經沒有鬥誌,婁世明自己也清楚。你去告訴他,我們在官道上見,各自帶二、三隨從即可。我有他弟弟的親筆信要交給他。」


    說完,李丹便叫毛仔弟去牽馬。「吳先生在這裏主持,獻甫可願下去見識、見識這位造反的二天王?」


    「固所願爾!」趙敬子咧開嘴:「要是他不老實,自願過來挨上一棍,小元朗可不算失信,是你李三郎約的他。」李丹聽了大笑。


    太陽已經升高,地麵上站一會兒就讓人覺得悶熱,身上的汗水似乎止不住要冒出來。


    在這樣大太陽底下見麵顯然是不適宜的,李丹早就相中了個地點。那地方在羅橋偏東二百步左右,有株冠蓋如傘的大樟樹。


    黑木帶了兩個親兵擺上桌椅,留了毛仔弟伺候,其餘人都退到幾十步外的樹林邊緣。


    李丹就在那裏下馬,帶著趙敬子和做為官軍代表的竇哨總(竇三兒),三個人走進那大樹的樹蔭下。


    婁世明也在幾十部外下馬,帶著兩個隨從走進樹蔭。他看見李丹愣了下,緩緩上前抱拳道:「聽說巡檢少年英雄,卻不料如此年輕,實在有些意外!」


    「赤須將軍過獎。」李丹也抱拳當胸,打量著對方。這婁世明比他弟弟略矮,但魁梧結實不在其下。


    「將軍走州過縣名聲在外,李三郎年幼不敢以英雄相稱,倒是用在將軍身上正是合適。」


    這個回答婁世明沒想到,他怔了下,哈哈大笑,指指竇三兒:


    「官軍在此,你不稱吾為賊,倒以‘英雄二字相贈,不怕丟官麽?哦,這裏還有位黃帶子哥兒,恕某眼拙了。」嘴裏說著,卻是半點敬意也無,大搖大擺地拉開椅子坐下。


    趙敬子正要說話,李丹微笑著抬手擋住他,也自顧自坐下。


    他隻是掛了口劍,穿的也是青色箭袖衫,頭上僅僅是青布襆頭,無片甲遮身,就這樣與那反賊麵對麵坐著,從容道:


    「君遠道而來,天氣炎熱,丹當盡地主之誼。」說著拍拍手,趙敬子從身邊取出個扁壺來放到桌上。


    「這酒是昨夜便在井裏為君鎮涼了的,請君品嚐。」說罷,在趙敬子放到桌上的兩隻銀杯裏斟滿,自取了一杯飲了,然後示意對方。


    「酒,難道不是該燙了喝麽?」婁世明有點驚訝,看著酒杯稍微猶疑說道。


    「尋常酒都是燙溫飲用。前時與三將軍合作釀的鳳乳和鳳泉因是蒸餾酒,故常溫飲用亦可。不過這個酒卻不同,是低溫酒。


    在下與權工找了個山洞,在洞內低溫發酵製成的,取名叫‘玉清流。這酒必須喝冷的,溫了口味倒稍差些。」


    李丹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相邀共飲的意思。


    猶豫片刻,婁世明伸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不可思議地看看酒杯,說:「果然好酒,好酒!」


    李丹笑起來,給竇三兒也倒了一杯:「獻甫飲過,你還不曾。來,你也嚐嚐。」


    竇三兒受寵若驚地飲了,驚訝道:「巡檢高才!這世上竟真有可以涼著喝的酒!」


    「世上的事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想到了就會千方百計去達成,一旦達成呢?


    榮譽、金錢、地位都是唾手可得之物。三將軍見識廣,我說的可對?」李丹笑著問婁世明。


    婁世明抬頭看他一會兒,擺擺手說:「李巡檢,你今天約我來這大樹下不是專為請我喝酒吧?


    看你身後,官軍、團練,少說也有兩三千人馬,你為什麽不來剿我,反而拉著我在這裏喝酒呢?」


    他連吃了兩三杯,臉上放出光來,說話也自稱我,不稱「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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