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夏天將過。這日李丹剛剛回到自己做簽押房的小屋裏,就見剛把吾三郎送回萬年,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李彪笑嘻嘻地起身道:「防禦,你看誰同我一起來了?」


    「韓師、朱先生,你二位怎來了?」李丹驚喜地迎上去與他兩個見禮。


    「有些事要與三郎商議、交流,所以就來了,不想在萬年的聯絡點正碰到阿彪。」朱慶微笑著解釋。


    「師母可好?」李丹請他們坐下,向韓安說:「我們出來兩月,眼見再過幾日秋風將起,可不知為何上饒都解圍了,官府卻遲遲未解散民夫,害我等在此苦熬也無大事可做。


    隻有前日派了隊民夫運些軍械去貴溪。家裏可還好,餘幹情形如何?」


    他這裏高興地連串問著,不料韓安把手往下按了按,然後說:「三郎嗬,餘幹情形不妙。我二人實際是受縣尊委托來見你,實在是……。」


    「啊?」李丹一愣:「怎麽,可是餘幹出了什麽事?」


    自從向西翻越天柱山,歸義大元帥楊賀就像時來運轉,抖起來了!


    當他大白天突然出現在瀘溪縣城的時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衙役們甚至連逃走都忘記了,就那麽眼瞧著他的部下大搖大擺走上公堂收走了縣令的大印。


    這下他膽子肥了起來,立即派自己的部將馮自材帶一千人回身,在幾個熟悉路徑的本地礦工引導下走馬頭山小徑,同樣兵不血刃拿下了光澤縣。


    光澤距離邵武(建昌府的府治)雖不過百裏之遙,然而半個月過去邵武竟還懵懂未知,白白地給了楊賀悄悄擴地盤、收糧食、募集隊伍的時間。


    官府的大意給了楊賀在這兩府交界地帶休整和喘息的時機。


    他不僅從被占領各縣的庫裏和幾家大糧商手中繳獲了大批未來得及轉運的糧食,吸收了兩地三千多礦工和刑徒入夥,甚至不知從哪裏搞到的布匹,為自己的部隊統一換上紅褐色褲褂的夏裝,號稱河山軍(與褐山二字諧音)。


    光澤順利到手後,一直被福建官軍追得沒脾氣的楊賀腰杆挺起來了。他將三名大將交給兒子楊星,給他撥七千主力去打撫州。


    結果小楊帥不負厚望,出門就打下了金溪,接著在州治臨川門前閃了下,掉頭又拿下了東鄉。


    東鄉縣令逃跑時慌不擇路掉進沼澤,被楊星部將嚴岩撈了上來。這就是李肅從三老爺李嚴口中,得知賊軍占領東鄉的始末。


    這下子乖乖不得了,撫州告急的文書一日三騎快遞到南昌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門,把左布政使楊濤氣得跳腳。


    他乃閣老楊縞的族兄,上任才不足三個多月就接連遇到上饒、撫州的告急,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抓撓才好。


    此前楊濤一直在禮部、戶部打轉轉,哪裏想過好容易討來個「肥缺」卻是個燙手山芋!


    這也怪不得楊縞,他坐在京師花園裏又不能未卜先知婁自時哪天起兵,實在沒想到出現這樣的局麵。


    不過既在其位需謀其政。楊濤在幕僚提醒下趕緊找來都指揮使高樗,讓他發快馬加急文書,通知增援上饒的大部隊立即掉頭。


    送信的人追上大軍時,他們都快到鷹潭了,也就是說距離廣信府的貴溪隻有三天半距離。


    指揮同知仇天祿看到這個不講理的命令氣得鼻子都歪了,但是他沒辦法還得執行命令。


    前隊改後隊,這一萬人又匆忙往回走,趕到安仁縣城,準備從這裏渡過錦江(信江在鷹潭到餘幹這段俗稱錦江,就如戈陽到上饒段稱戈陽江一樣)然後奪回東鄉。


    但在這裏出了點小插曲。


    安仁縣縣治在興安鎮,建於北宋端拱元年(988年),前朝末年徐壽輝手下大將項普略攻饒州路時被


    毀,本朝初年重修了城牆和城門,人民才得以安心聚集,漸漸生息起來。


    是以至今人口仍然不多,全縣攏共僅有一萬九千餘丁口,東到鐵箍嶺與鷹潭巡檢司、貴溪縣接壤,西隔白塔河與東鄉相望,南通撫州金溪縣,北抵餘幹黃埠頭,可謂地廣人稀。


    雖然這地方是南北水、陸交通的樞紐,不過隻是個城牆周長四裏許的小縣,故而隻設知縣(大縣長官稱縣令),沒有縣丞。


    這位知縣便是觀政剛剛結束被派下來的,年輕且缺乏經驗,所以他在很多事上比較側重傾聽本縣主簿的意見。而主簿宮曉,出身本地大族,他家是璜溪鎮最大的地主。


    仇天祿帶著部隊來到安仁,他從西南的雲錦門進入,把自己的親兵和部分隊伍駐紮在門內校場上,大部分沿著南門(歌熏門)、雲錦門、興賢門(臨近文廟)的城牆紮營。


    晚間穿過書院街到位於城內東南的縣衙參加知縣款待宴會,席間說起渡江及需要縣內調派船隻、船夫等事。


    原來安仁渡江通常有兩個渠道:出北門(拱極門)過錦峰橋,由禮家灣上船順流而下去蔣坊或梅港下船是北路,但這條路雖快卻繞遠了。


    第二條便是在石港上船,到對麵渡口下船後穿過璜溪鎮再渡過白塔河。


    宮主簿生怕他大軍過境踩壞了自家莊稼毀了秋收的收成,於是眼珠一轉說不如直接動員孟津門(西南門)、觀瀾門(西門)外碼頭的商船,讓他們將船並排相連,直接在河道中央的塔洲(衝積形成的沙洲)兩側搭建浮橋,然後到渭洲渡口渡過白塔河,這樣隊伍不用回頭南行到石港,就近渡河即可,且利用浮橋而不是船渡速度要快得多。


    他嘴上這樣講,心裏的算盤是這樣一來,大軍可以不必經過絕大部分自家的田土,最大限度避免了損失。


    不過這條好計策居然被仇將軍采納了,便要縣裏立即著手準備,三日內大軍渡河!


    縣裏手忙腳亂地征用船隻、木材,這等動靜哪裏瞞得過楊星?他倒也不著急,命令嚴岩急修城牆、城門,喊出口號是「誓與官軍在東鄉城下決一死戰」。


    東鄉城牆乃是夯土築城,也就是一丈高、七尺寬的樣子。因年久失修甚至有些城垛都不見了,所以說修城牆倒也合情合理。


    仇天祿聽說後認為敵人確實是要決死一戰,他還召開會議布置了官軍在東鄉城下如何圍城、如何發起攻擊,一麵等待浮橋的完成。


    那個年輕的知縣做事蠻誠懇,到第二天傍晚就來報告說浮橋已經搭好,夜裏鋪上木板,次日早大軍即可渡江。仇天祿很高興,還把他誇了一通。


    他們並不知道就在這天夜裏,楊星帶著隊伍控製了剛搭好的渭洲渡浮橋,然後連夜急行軍到達璜溪鎮埋伏下來。原本他也以為官軍會從石港渡河,打算來個半渡而擊。


    但當晚在渭洲渡聽哨探報告說下遊塔洲那邊在搭建浮橋,於是楊星便改為對官軍大隊實施側擊,另派一部包抄搶下塔洲浮橋,截斷官軍回安仁的退路。


    第二天仇天祿帶著大隊官軍浩浩蕩蕩向渭洲渡口而來時,楊星的人馬突然從霧氣中殺出,官軍毫無提防頓時被衝為數段。


    仇天祿忙下令退回浮橋,卻不想嚴岩帶兵已經占領渡口,甚至有幾百人衝到了塔洲上,將現場的捕快和民團砍殺得七零八落。退路既斷,隻好逃生。ap.


    仇天祿帶著潰軍且戰且退,不料忽然後麵的潰軍叫喊起來,原來眾人已經來到一個三麵是水的地帶,沒路可走了……。


    這一天結束的時候,附近稻田連流進信江的水據說都是紅色的。無路可走的官軍隻好返身死戰,但失去組織和身處不利地形使他們處於下風。


    當仇天祿的身體歪倒在親衛們屍堆上後


    ,戰鬥漸漸地結束了。


    一萬官軍,南昌城裏開出來的精銳,除去三百多被俘、兩百個水性好的遊到中洲逃出生天外,全部倒在了這塊土地上!


    都指揮同知仇天祿為首,一名副將,兩名參將、兩名遊擊、六位千總全部陣亡。


    對楊星來講這是場慘烈的勝利,他為此付出了三千人的損失,幾乎是參戰人數的一半,而且其中有很多是經驗豐富的老卒!


    但這場戰鬥影響之大誰都沒有想到,很快便有各地的五千多人聞訊跑到金溪和東鄉參加楊星的部隊,戰鬥力大不如以前,不過至少從人數上他未減反增。


    而對南昌和朝廷而言這是災難,因為江西最精銳的一支機動兵力沒了。


    病重的楊仕真聽他弟弟兵部左侍郎楊仕安念完戰報,氣急攻心當晚便咽了氣。兩天後,責難和批評雪片般飛向內閣,楊縞獨木難支,不得不引咎遞交了辭呈。


    皇帝倒也沒太難為他,隔了兩個多月以後,以「卿等既無更優人選,還當以國事為重」的口諭,讓楊縞複職德清閣翰林大學士,仍領內閣,但沒有恢複他的內書院平章政事職務。


    而同時,皇帝下詔書嚴厲叱責了楊濤,將他降一級留任,以觀後效。


    另一方麵旨意裏還關切詢問了南昌城裏彭王的安全,特地命南康府調遣建昌右衛兩千五百人趕往南昌增強守衛。


    這一戰使南昌失去一支重要的野戰軍,官軍不得不收縮戰線,邵武、建昌、撫州、南昌全線戒嚴。


    但楊星卻沒有立即攻打撫州,卻不慌不忙地占領了士氣瓦解的安仁縣城,然後他的哨騎開始在黃埠探頭探腦了。


    這就是為什麽韓安和朱慶沒有走安仁、鷹潭、貴溪這條路,而是繞道萬年到戈陽,並且和李彪相遇的緣故。


    但,這不是餘幹縣令讓他們趕來找李丹的原因。


    原因是這一仗的結果激勵了所有正在和企圖造反的勢力,黃柏、德興那一片山裏的鐵礦和煤礦都爆發了,湖匪也蠢蠢欲動。


    大批官軍接到命令撤退到饒州的府治鄱陽城內固守,可是餘幹卻連一個百人隊的增援都不曾見到。


    縣尊彷徨不可終日,於是便派了幕僚到小校場,支支吾吾的意思是希望他們派人來尋李三郎,問問他是否可以設法先行回去?


    李丹想到過是不是姨娘病了,或者大房、三房及高氏(二房大娘子,李穆遺孀)又在作怪,就是沒想到鬧了半天是範縣尊想自己回去。


    等韓安他們說完他才明白,看來楊賀、楊星父子占領安仁這件事把範縣尊給嚇壞了。


    也難怪,安仁到餘幹不過數日路程,在這個時代來說簡直就是對門鄰居那樣的感覺。對門裏有個賊,自己坐在家裏如何不焦心?


    李丹忽然想起個事,趕緊讓趙敬子往貴溪、鷹潭方向派出了一支接應小隊,務必找到並將賈銘九等人接回。


    他估計發現安仁過不去,這支提前撤退的隊伍正在中途進退兩難!


    「這是範太尊給你的信。」打開包袱,朱慶摸出個信封遞過來,說:「聽說範太尊現在每日吃不下、睡不著地天天擔驚受怕,就怕哪天城門一開大隊的叛匪正在城外列陣呢。」


    「不至於吧?」李丹被他說得「撲哧」笑出聲來,看看他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扭臉問韓安:「先生,難道情形已經這麽糟?」


    「丹哥兒,賊兵已經出現在黃埠了,離白馬寺隻有六十幾裏地,你說這情形糟不糟?」韓安苦笑著對變了臉色的李丹說:


    「現在縣上真可謂是一夕三驚,連哪個在東市裏吼一嗓子都會引起場大恐慌。」


    「白馬寺?」聽說韓安和朱慶來到特意跑來的顧大和楊乙兩個都倒吸


    口冷氣。


    「三郎,咱們置辦的莊園可就在白馬寺,不能叫他們給毀了呀!」楊乙馬上提醒說。莊園是他經手辦理的,當然不肯眼瞧著被賊兵禍害。


    「這、這可眼瞧著就能熬到秋收,跟大和尚說好可以用稻穀抵銀子的……。」他輕聲地嘰咕道。


    李丹抱著兩肩沒說話,然後起身示意毛仔弟:「拿那副江西全境的輿圖(地圖)來。」


    這話吸引了韓安的注意,因為哪個時代可不是誰手裏都有地圖的,最多就是從哪去哪靠腦子記住個大概其的路線而已。


    所以識路的人也是人才,好向導會被商隊、行旅爭先恐後聘用的。李丹居然有江西全境的輿圖,這可不是個一般、簡單的事!


    「丹哥兒,這圖哪裏來的?」


    韓安見毛仔弟翻出張大圖來用竹夾夾在個木架子上麵,走過去仔細瞧,發現這圖是用幾張小尺寸的宣紙拚接而成,在上饒的位置貼了塊新紙,明顯畫得比別處更較詳細些。


    「這裏,是因為你們去過,所以畫得周密是嗎?上饒這裏標注的符號是什麽意思?」他問。


    「有更詳細的上饒周邊圖,這是阿拉比亞數字,甲零三就是‘甲字第三號圖,找出來便是上饒那張的詳細圖,戈陽是甲零貳,都是為找圖方便做的標記。」毛仔弟得意洋洋地介紹。


    「這個辦法是趙獻甫發明的,用起來很方便。」李丹微笑說:「先生剛問這張圖哪裏來的,原圖在廣信守備府。


    我們發現以後先臨摹了一份,然後照比例放大成這樣再拚接在一起。因為原圖太簡單,好多村、鎮、關隘、道路都沒標注上去,放大後可隨時增補內容。」


    他說著湊近俯身(因屋內光線不夠充足)仔細看了看,又沉吟片刻,招手說:「先生、老顧、乙哥你們來看,這個安仁位置很不錯呀!」


    「安仁?」幾個人湊上去看,楊乙問:「三郎可是指它交通便利?」


    「那還用說,安仁是南北要道自然很重要!」顧大打了幾天仗也開始學會看地圖,知道什麽是「要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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