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中途出來更衣(上廁所),往回走一抬頭正看見劉喜往外走,和他打過招呼告訴了茅廁怎麽走,正要回到席上的李丹又被叫住。


    「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江西?」劉喜微笑著問。


    「侍中不是來傳旨意的麽?」李丹故作不解。


    「誒,來傳旨也是有的,替皇上問了趙大人些話。」劉喜說完看看周圍無人,壓低聲音說:「咱其實主要是來看看你。」


    「看我?」李丹很意外。


    「我是說,替皇上看看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究竟怎麽做事,另外皇上還有話讓我來問你。」他見李丹馬上要拜,忙攔住道:「明日請大人撥冗,咱們詳談。」


    「那……就請侍中移步到錦峰觀如何?明日是出兵收複進賢的日子,你正好可以看到我是如何指揮的,也可以看到團練是怎麽運作的。如果侍中同意,卯時我派車在門外恭候。如何?」看書菈


    「好啊!就這樣辦!」劉喜本來擔心李丹會遮遮掩掩許多東西不給他看到,不想對方竟完全打開門,一副「你隨便瞧」的樣子,不禁喜出望外。


    「要收複進賢了?經曆可有把握?」他覺得自己心髒激烈跳動起來,這還是頭次身臨前線呢,如何不緊張?


    李丹看出來,微笑說:「侍中莫緊張,沒什麽的。敵人不好打,但我們設了陷阱,老虎掉進去再揍它就沒那麽難了。」


    劉喜為他這比喻輕輕地拍了幾下手心,然後低聲道:「陛下很看好大人,大人莫擔心。隻是你年紀尚輕,有些大臣頗不服氣。


    再者,新任布政使也是員老將,所以陛下命我來瞧瞧,順便在你身邊呆一段時間,有什麽事也方便派我帶來的翼龍衛隨時回傳給宮中,這是個扶持的意思,希望大人明白。」


    「明白、明白。」李丹趕緊拱手:「既如此,我們要共患難一段時光了,彼此就不該再這樣生分,大人來、大人去的忒麻煩!」


    「可不是怎的。那今後私下場合大人就叫我聲阿喜,如何?」


    「你也別叫大人了,就叫我三郎罷。」


    「那請三郎恕罪,小人得罪了。」


    「誒,既然如此,那也就沒有什麽小人、奴婢。」


    「好、好,阿喜錯了,三郎勿怪!」


    李丹擺擺手,問:「阿喜,我今日接聖旨,裏麵有件事沒有明白,還望你助我解惑。」


    「三郎所問何事?」


    「陛下為何不讓我救撫王,反而單單地叫我去救豐寧郡王哩?」


    「原來是問這個。」劉喜眼睛朝四周看看,小聲說:「豐寧郡王就藩前一直住在陛下潛邸,是陛下幼時的玩伴和伴讀……。」


    「哦!」李丹豁然開朗。


    「怎麽,可是救郡王這件事很難,讓三郎你煩惱了?」劉喜馬上看出來,很敏感地問。


    李丹將上饒如今的凶險情勢說了一遍,劉喜驚得額頭上瞬間冒出汗來。他告訴李丹皇帝很重視這事,特地派了兩名翼龍衛校尉來監督。


    李丹苦笑,心想就知道這個爵位沒那麽容易,果然吧?但是旨意已接,這個事情必須得辦。


    既然趙重弼也得到了救豐寧郡王的嚴旨,至少有人一起分擔壓力,要人、要武器、要金錢或者糧草,總不能叫餘幹的委員會來承擔,都得著落在他這個督察身上!


    回到大廳門口,李丹把毛仔弟招過來,低聲吩咐,叫他去通知趙敬子、楊世傑、馮參、審傑和朱慶這五位,一個時辰後到巡檢衙門議事。


    轉頭見婁諒低著頭正匆匆而過,忙上前行禮,輕聲說:「先生回來了,今日可辛苦?」


    婁諒點點頭,看眼堂上:「你這是有客人?」


    「皇上遣使來,因學生的功勞賜封了武騎尉,又命學生做贛中南宣慰經曆和團練使。故而招待天使,設個小宴。


    先生要不要也到堂上露個麵?趙大人和周知縣也都在。」李丹恭敬地向他詢問。


    「不了。」婁諒搖手笑道:「一會兒說不得飲酒作詩、歌功頌德,我麵對莘莘學子滿心歡喜,可不希望被他們亂了心情。還是去房內自斟幾杯來得舒坦,莫來攪我。」


    「是,那學生便命人將酒菜送到先生房間,若趙大人問起,便說先生白日裏被學子們氣得頭疼,這會兒早早歇息了。」


    「胡說,我何曾被他們生氣?」婁諒笑罵著,趁無人看到匆匆回屋。原來他除了給李丹指點功課外自覺清閑,這學生是個叫人省心的,教起來毫不費力。


    於是李丹便在後麵幫他典了兩間空房,收拾出來做個義學傳道授業,實際就是給孩子們開蒙而已。也不圖多少束脩,哪怕一把菰米,一捆幹豆角,為的就是個高興。


    回到席間,幾個文人喝得正興高采烈,叫嚷著要請張平出個作詩的題目。


    張平道:「方才在西門上遠觀新橋,應李大人所請,為其題名‘跨雲橋。今日諸君何妨以跨雲橋為題賦詩,也是一樁佳詩配盛景的美事,何如?」


    眾人齊聲叫好,參與的便團團坐了一桌。趙重弼笑嘻嘻地喚進自己的小廝來,被對大家坐了,用個碗兒扣著,拿兩隻筷子來敲鼓點行令。


    一名婢女用汗巾子紮了朵花,滿桌的人便來傳花,最後鼓點停時花兒在誰手裏,那人便要寫出詩來。


    這個叫做《傳花令》,做得出全桌皆飲獨作者不飲,若做不出則持花者自罰兩杯,是個需急智的玩法。


    第一通鼓點響起,卻如雨點瀟瀟、綿綿不絕,眾人正奇怪,鼓點忽然止住了,卻是教諭大人剛捧到花還未及遞與周知縣,笑著起身道聲「獻醜」,然後去桌邊寫就,當場念:


    一橋橫跨碧波間,兩岸青倉入畫簾;


    流水浪湧白魚躍,篷舟過灘已向前。


    眾人說聲好,皆拿起杯來喝了,鼓點又起。這次卻似馬蹄得得,不疾不徐,正當人懈怠之際卻戛然而止。


    趙重弼回身笑罵:「這猢猻,竟不看顧主人的!」說歸說,還是起身去取了筆來,想想,卻是寫了兩首:


    其一:


    古縣枕江水,上有跨雲橋;


    山向錦峰起,天連塔影遙。


    其二:


    江水跨雲去不回,白萍紅蓼滿汀堆;


    巨魚銜尾何人辨,驚散鸕鶿雪一杯。


    眾人齊聲喝彩,都道趙大人才思敏捷竟有兩首,令人佩服。第三通鼓落到了周知縣身上,他笑著起身向大家作揖:


    「本官來安仁不久,舊橋、新橋都見到了,卻令人感歎這世事的變遷、人間造化,謹以小詩記之。」說完自去寫了,有小廝捧起大聲念道:


    斜風漫過跨雲橋,一路秋蟬送客軺;


    卻憶去歲今夜裏,青光遙映舊江橋。


    「好!」趙重弼先叫了聲:「端的是進士風範,情、景俱佳,這將吾比下去了,吾自飲再自罰一杯!」說罷便真個飲了兩杯,喜得周知縣連連謙遜,忙又為他斟滿空杯。


    接下來花兒落到個本地鄉紳手裏,他因一時想不出隻好自飲了兩杯。再往下是周歆的:


    春色滿江橋,千門柳萬條;


    美人初學舞,稚子亦隨潮。


    張平「咦」了聲,說:「隻以為主人家生財有道,卻不意一首小詩竟然如此生動有趣,難得、難得,我這杯喝得一點不虧!」說罷哈哈笑著與眾人都飲了。


    花朵兒再度


    傳遞,卻不曾想那打鼓點的小廝淘氣,鼓點高高低低、時緊時慢,倒像是與眾人玩笑般,恰好張平接到手裏時便住了。眾人便安靜下來,聽他的詩,乃是:


    青峰江水繞柴門,幾處牛羊散遠村;


    兩岸白波明釣艇,三五古樹護籬根。


    跨雲新橋連古塹,錦峰佳氣鬱鬱深。


    重關鎖鑰千門啟,自今桃源頌天恩。


    「嘿,真不愧是天子身邊出來的人!」李丹心裏叫了聲,回頭卻見劉喜在台階下張望著不進來,便踅過去問:「阿喜為何不進屋?」


    「算了罷,咱一個殘疾的身子,何苦叫他們笑話?」劉喜苦笑。


    「你不是識字麽?」


    「字是識得,這上頭咱可不擅長。」


    李丹低頭一想說:「這也不好,你若不回席,他們以為你有意失禮,傳揚出去不好聽。再說那上麵還有老趙,看他麵子你也不好一聲不響地回房去罷?」


    「這……,這倒也是。」劉喜咂嘴。


    「不如我替你做一首,你且記牢了,到時可以拿出來應景。完了你再告說不勝酒力,那樣既不失禮,且又隨了大夥兒興致,兩相便宜。如何?」


    劉喜一聽巴不得這句,趕緊拱手:「三郎相助,真貴人也。後必有報!」


    李丹便在門外教他背熟了,好在這家夥聰明,一遍就會,高高興興進去。


    果然眾人見他回席便叫起來,劉喜忙告罪:「確實不勝酒力,耽誤功夫長了些,恕罪、恕罪。這樣,我先自罰一杯,作了詩再回房去休息。諸位看這樣可好?」


    大家聽了自然無話可說。劉喜便先飲了,然後去那文房四寶前拿起筆,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一番,就著剛才新背下的記憶將詩寫出來。然後丟開筆,拎起紙自己念道:


    秋來天塹成江河,跨雲新橋臥橫波。


    綠樹連雲鳩喚婦,網收蕩槳鷺驚鶴。


    「誒,小劉不錯嗬,沒想到你還有兩筆刷子嘛!」趙重弼驚訝地拍了下桌麵。


    「承蒙誇獎,不過在下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告罪、告罪!」劉喜年紀小,生怕再多說兩句露餡,趕緊辭出來。李丹便叫陸九,趕緊喚劉喜的伴當進來扶他去自己的小院。


    誰知他這裏一張羅被張平看到,叫聲:「不好了,咱們在這裏耍得快活,卻忘記今日的新爵爺!快拉進來請他作詩!」


    李丹聽到哭笑不得,回頭說:「既這麽說,諸位該賀我才對,怎反過來要在下作詩?」


    張平不管,吵著要聽詩。李丹無奈被他扯著坐回原位,朝大家拱拱手:「三郎年輕,才疏學淺,比不得各位。


    這座上少說也有兩位進士、一位舉人老爺,丹的詩拿出來豈非貽笑大方?且急切間哪來的文思?我可不是那曹子建(曹植),就連你們幾位的本領也是沒有。


    不如這樣,先將我前些日與湖匪夜戰,破敵歸營時寫的那首獻出來,好歹給各位湊個趣,諸位以為如何?」


    這席間隻有趙重弼知道他那首「寄傲餘今夕」的,心裏不信他毫無急智,但又想聽聽自己這位少年部下破敵後做了怎樣的詩,便笑著說:


    「你且說來聽,若是好便放過,若是不堪的還需完成今晚的功課才行!」


    「對、對!」聽趙重弼這樣發話,其他人便讓步。於是李丹走到書桌那裏,將筆來重新舔好墨,寫道:


    北望關山戶疊重,甲衣清寒五更生。


    將士鬥誌衝霄漢,旌旗如浪卷敵戎。


    眾人看了都道不滿意,趙重弼說沒法子,按方才講的,且罰一杯,再重做一首。李丹隻得照辦,喝了酒寫下,念來時卻是首《憶江南》:


    江聲


    急,千尺臥龍紋;


    錦帆牙檣爭渡口,輕舟漁火亂山昏。


    潮打白鷗群。


    滿屋的人都笑了,趙重弼佯怒拍下桌子:「咄,你這猢猻這是做的什麽?吾等酒令是作詩,如何拿個詞來湊齊?罰一杯,快快重新寫來!」


    「唉,就說不擅長這個,偏要為難我!」李丹攤開手,卻依舊喝了酒,乖乖地去重新寫了一張紙,拿來就給小廝念道:


    古塔巍峨壓巨鼇,摩挲曾記對洪濤;


    僧歸竹院江初斂,人語漁歌月未遙。


    長橋落日千帆靜,水映鷺鷥更窈窕;


    本來古渡少煙火,半天星鬥鴉滿梢。


    「唔,差強人意,但也還算可以了。同求(張平字)以為如何?」趙重弼顯然打算放過李丹,所以看向張平。


    不料張平睜開眼揮手道:「這算什麽,溫柔綿軟,哪裏有半分你李三郎馬上擊賊、馬下擒首的風範?算不得好詩!」


    話音才落,李丹「咕」地喝了朱二爺給他剛斟的酒,開口道:


    天家章南錦峰城,跨雲長橋萬裏平;


    鐵騎踏得敵戎破,歸來橋頭戲啼鶯。


    張平眨巴眨巴眼睛,才說:「還好,隻是……最後這句還是軟了。」李丹又喝一杯說:


    將軍百戰度橋歸,楊柳尚青水不回。


    曾記埠頭綿綿雨,哪有雲橋如山巍?


    「唔……。」張平撫著胡須還未說話,李丹一揖到地:「同求兄饒過則個,明日我親筆畫一幅《長橋落日圖》與君賠罪可好?今晚還有軍議,委實不敢再喝了!」


    見他求饒,滿屋大笑,趙重弼也來打圓場。張平便要李丹將後麵幾首詩都寫了,又叮囑明日要得那幅畫,這才搖搖晃晃地由小廝扶著送入後院去歇了。


    主角不在,又聽說今晚還有軍議,來賓便紛紛起身告辭。趙重弼上了車,叫李丹也上來。


    他顯然喝了不少,用胳膊肘支著身體在杌子上,手托著腮,喝了一杯李丹給他沏的釅茶,皺皺眉說:「這樣苦的東西能解酒?」


    「大人試試唄,反正沒壞處。」李丹喝得紅光滿麵,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你這猢猻是有話要說,憋了半日對不?」趙重弼冷笑:「你接旨那會兒吾就瞧出來了,現在沒人,你可以問啦。」


    「大人明鑒,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關於上饒的郡王爺。」


    李丹才說完,就聽趙重弼歎口氣:「唉,吾不是讓劉喜告訴你了?豐寧是陛下潛邸時的玩伴和陪讀。」


    李丹目光閃了下,趕緊說:「這個劉喜倒是說了,問題是……皇上不知道上饒已經被切斷,北線官道不通這些事吧?我在想這個旨意,可怎麽能把人救出來呢?


    再說,王爺是定海針呀,他在官軍士民肯定奮勇,若知道他離開了,不會士氣一落千丈麽?」


    「你說的這些吾都清楚。」趙重弼又歎口氣:「可無論如何,你必須把他從亂匪堆裏拎出來不可!」


    「這、這是為何?」


    「自小皇太後就喜歡郡王,待他如親子一般。如今聖誕(皇太後生辰)將近,你難道讓皇上在大好的日子裏給太後個噩耗?而且還是本朝立國以來第一個失陷的藩王,那是會震動朝野的!」


    「皇太後聖誕我能理解,可要說震動朝野,是不是有些聳人聽聞了?」李丹壓低聲音,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趙重弼。


    不過他也知道,趙重弼自小熟悉禮儀和朝廷事務,應該不是個嘴上不把門亂說話的人物。


    果然,趙重弼觀察了下周圍,也同樣壓低聲音說:「我給你分析下朝廷現在的情形,你就明白我所言不虛。


    這件事處理好了皆大歡喜,處理不好朝野震動,不但內閣必須集體辭職,而且因此引起的連串反應會持續好久。


    朝廷如果沒有穩定、有力的在管理,內、外都會引發動蕩。剛剛親征不久的皇帝陛下就會有危險,你明白嗎?」


    「呃,」李丹直接搖頭:「卑職不明白。大人你好像越說越厲害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李丹看來,全國有二十三位郡王,就算豐寧級別高是郡親王,由於他就會天下大亂,這說法未免有些過於駭人聽聞。他覺得被趙重弼一唬,自己的酒都嚇醒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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