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上的鷹那晚仔細打量縣城,就可以看到下麵的青衫隊就像無聲的潮水漫過這兩段城頭,沒完工的城牆原本是楊星攻下東鄉的助力,現在它卻成了絞索,讓城裏的江山軍陷入困難。


    最初的戰鬥都是零星進行的,團練這邊是軍情科和偵察兵們,對手是江山軍的邏卒和三三兩兩出來尋樂子的兵卒。


    前者是有備而來,後者不僅沒防備,而且大多數正急於在天亮之前溜回軍營,所以懵懂地以為這些人也是和自己一樣,待發現不對時要麽被人迅速砍翻,要麽被迅速製服,鬧出來的動靜也就不大。


    但是漸漸地巡邏的人發現事情不對,便有人敲鑼示警。即便敢於告警的笨蛋再少,楊星還是被驚動了。


    「怎麽回事?」他一臉驚訝地披衣出來問自己的親兵。


    「元帥勿憂,好像城裏混進了探子。已經派人去打探了。」王習和馮白山匆匆跨進院門大聲回答,他和楊星對視一眼使了個眼色。


    楊星便走到亭子上坐了,狐疑地看向他:「一鬥兄、石駒,你兩個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王習看看馮白山,然後歎口氣,輕聲對楊星道:「好像是青衫隊進城了。」說著做個手勢讓正要起身的楊星坐回椅子裏,說:


    「不知道他們怎麽進來的,開始以為是少數人,後來發現不對勁。幾乎整個北城已經被占了,而且人數還越來越多!」


    楊星一拳敲在桌子上:「這有什麽不明白,肯定有探子知道北城牆最低矮,把弱點告訴他們了唄!我們的人怎麽不反擊?」


    「來不及了!」馮白山瞥眼院子裏的親兵們,說:


    「好多人晚上出去找樂子散布在賭場、妓院、暗門相好家裏,其中就有不少頭領,所以現在有半數哨長、四成隊正都不在軍營,喬、付二位校尉也不在。


    隊伍找不到頭領亂成一團,據說還有歸隊走在半路被俘虜的,帶著青衫隊摸進軍營……!」


    「豈有此理!」楊星大怒:「喬藥山和付十五這兩個混蛋,怎敢將我的隊伍帶成這樣子?他們若是回來,我必殺之!」


    馮自材、嚴岩、廉大香三人都在的時候,下麵有十個校尉,帶兵尚且嚴格。後來馮自材被楊賀要走,廉大香、嚴岩相繼領兵北上。


    尤其嚴岩幾乎把老兵帶走了六成,剩下的大部分是近來才投效的新兵,交給喬藥山和付十五這兩個校尉統領。


    不想這二人竟然隻顧自己享樂把隊伍帶成這等慫樣。楊星雖然有心理準備知道留下的人成色不行,可疲軟到這樣地步還是讓他非常憤怒。


    「元帥莫惱,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馮白山趕緊勸他。


    「一鬥兄、石駒,你二人來,可是想我帶著親兵去收拾局麵?」楊星邊把手臂伸進袖子邊問,又連聲叫取甲胄與寶劍來。


    「並非如此,我們是想勸你趕緊帶親兵衝出西門突圍。」王習說。


    楊星愕然:「你要我逃?這卻為何?城還未丟呀!」


    「元帥有所不知,方才我剛見過從西崗逃來的人,是咱們派駐在那邊的稅官。他說昨日傍晚約有兩千青衫隊突然進駐了銅礦,把咱們的人都扣住,他是因在茅廁才逃過的。


    他跑出來前曾聽他們派人給趙大人送信,告知已經到達的位置,並詢問什麽朱千戶目前到了什麽位置。」馮白山說完看著楊星。


    楊星將這話一琢磨,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倒吸口冷氣:「這消息是說,團練來了兩千,而且可能後麵還有官軍大隊,且至少是個千人隊?」


    「元帥英明!」王習拱手奉承了一句,又趕緊加把火說:「雖然隻有兩千團練,但城牆防衛已經失去一半,敵人已經進城,我們無險可守!


    更何況後麵可能還有大隊官軍?若官軍到來,元帥隻怕想撤都來不及了!」


    這是實話。楊星緊皺眉毛咬著嘴唇,痛心疾首地說:「一鬥兄為我好,可我總不能將所有人丟下自己走吧?」


    「不如派人往各處,命咱們的人朝西門突圍(南門外城濠上尚未建橋)如何?」馮白山建議說:「能有多少人突出來不好說,但總比叫人家全堵在城裏要好嗬!」


    喉結困難地動了下,楊星猶豫了。這個時候他很清楚自己要是下令,最多身邊這些親兵衛士能跟上,其餘的可就不好說了。


    東鄉八千大軍,怎麽會反而將城丟了,且隻逃出這點人來?從未失利過的楊星感到很難接受,他現在後悔了,不該把嚴岩和廉大香都派出去。他低估了對手主動發起進攻的信心和決心!


    「嚴岩呢?他沒有消息?」楊星差點脫口而出,那家夥可是帶走了自己大多數的老卒,那都是在璜溪鎮的平野上和官軍麵對麵,陣後餘生的部下!


    馮白山很不想讓他失望,猶豫了下搖搖頭:「沒有消息。」他張張嘴終於說:「我覺得恐怕凶多吉少,他去的方向與敵人來的方向正是相向而行,既然青衫隊到了這裏,恐怕……。」


    他說到這裏沒再說下去,楊星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外麵的喧鬧和喊殺聲開始越來越近,有幾個沉不住氣的親兵開始麵麵相覷,還有人將刀挪到了趁手的位置。


    「嚴岩的情況不明,一枝香遠在進賢,他們掌握的進攻時機可真是剛剛好!」楊星苦笑:「既然如此,下令突圍吧,能早出去一個是一個!」


    軍隊就是這樣,一旦下達撤退命令,繼續戰鬥的意誌就會迅速消散,各處得到消息的江山軍士兵像溪流般朝西門匯聚。


    因為靠近西門的一營忙於彈壓西門內軍營的守軍,一時未能到達指定位置,部分江山軍得以奪路而出,但這情形很快被打斷了。


    六台投石車和旅屬弓弩連到達了西門外,開始封鎖主要出逃路徑。直到一連和二連在吉大元帶領下占領西門,才算徹底封堵了城裏敵軍出逃的通道。


    楊星等人離開東鄉半個時辰,軍情科的人和幾名偵察員保護著喬藥山四處敲鑼,高喊著納降不殺,指示殘餘江山軍人員在指定時間內到縣學集中,過時再被抓到定斬不饒等等。


    「各位,你們看,我可都配合了,人也都出來了。這回該算我將功折罪吧?」喬藥山尷尬地笑著對身後跟隨的鎮撫官說。


    「喬頭領,有當初你的協力、傳遞情報,再加上今日這樣配合,審大俠作保,我估計問題不大。關鍵是這事得爵爺和趙巡撫點頭,我們說了不算,所以還請你耐心等一時。」


    那鎮撫告訴他,又說:「這付十五能躲到哪裏去?請頭領再好好想想,有沒有漏掉什麽關鍵或者情節?」


    喬白山擰著上髭費力地想想:「這小子平時就去林家巷那家,難不成昨日改了性子到得別處?」


    「要是這樣可麻煩了!」身後一個情報員說:「城這麽大,人家這麽多,到處有巷子,誰知他躲在什麽犄角旮旯?或者他已經逃出城,再捉就難了!」


    「這家夥在江邊指揮手下殺了那麽多官軍的傷員和俘虜,無論如何不能叫他逃掉!」鎮撫說:「爵爺說了,一個嚴岩、一個付十五,這倆人血債累累,絕對要抓住他!


    喬頭領你再好好想想,要是逮到這小子,我敢說爵爺一定會親自出麵請求巡撫大人赦免你!」


    「真的?讓我想想……。」喬白山咬著下唇努力思考。


    自從他「偶然」認識了代號「柴炭」的李鐵刀,被說服給青衫隊遞情報、傳江山軍內部消息,他可沒少為東鄉的光複出力,因為李鐵刀答應過,說東鄉收複的那天就是


    他被赦免的日子。


    他喬白山本是個押標運貨的行腳頭目(就是鏢行領隊的角色),本來沒有造反念頭和動機。一次出手為個唱曲的小丫頭打抱不平,失手將個衙內打死,因此喬白山被下了死牢。


    幸好楊星攻陷縣城他得以逃脫,從此便被納入造反者的行列一路前行。


    從他本心而言是真不想過這種日子,李鐵刀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回到原先生活道路上的可能。但是……這個付十五究竟去哪裏了呢?


    他和付十五都是楊星手下十校尉之一,這十個人被調走了六個。另外兩個,一人在東城牆根下戰死,另一個在軍營裏被部下擒了獻給青衫隊。


    隻有這個付十五不知去向。喬白山知道他一直喜歡林家巷那邊一個小寡婦,可偵察員們找過去,卻被告知這人昨晚並未登門。即不在軍營,也未去情婦家裏,他會去哪兒?


    忽然喬白山想起來這小子有個不離身的親兵叫韋通的,他急忙將這事告訴鎮撫。「去查,看看俘虜裏麵有沒有這個韋通!」


    鎮撫立即招過一名偵察員囑咐了幾句。那偵察員牽過一批騾子「噠、噠」地沿著石板路跑走了。


    過了半個時辰,有人來報告,說那付十五被抓到啦。鎮撫立即興奮地帶著喬白山過去認人。俘虜被捆得粽子一般丟在泥土裏,周圍圍著不少吵吵嚷嚷的百姓,七、八個青衫隊員緊張地和這些人對峙,其中就有剛才那偵察員。


    鎮撫和喬白山趕到的時候費了不少力氣才擠進情緒激憤的人群裏,一看地上那人,喬白山失聲叫道:「就是他,這就是付十五!」


    「姓喬的,怎麽是你?」地上那漢子被一名青衫隊員踩著後背,臉貼著地費力地叫:「娘的,挺好個日子,都被你們這些殺不盡的賊給攪合了!」


    「你還敢喊?」另一名青衫隊員在他臉上踢了一腳,付十五嘴角便流出血來。喬白山冷笑:「付兄莫這樣說話,如今東鄉城已經易主,你還是老實些能多活些時辰!」


    「原來你降了?」


    「別說這個,喬某可早為青衫隊做事,咱們是不同的。」


    「混蛋,賣主的混蛋!」付十五呲牙咧嘴地罵:「你用老爺們的頭去買前程!」


    「不然如何?你以為自己這顆腦袋還有別的用途?」喬白山譏諷地搖頭。


    這時人群裏就有好幾個聲音喊:「殺了他,給秦夫子全家報仇!」


    「嗯?怎麽回事?」鎮撫吃了一驚,那偵察員便將他拉到一邊,給他講了事情原委。


    原來這宅子是個姓秦的私塾先生攜老妻居住,二人膝下無子女,收養了一對雙胞胎棄嬰女兒。


    一對女孩兒長得粉妝玉琢煞是好看,且又乖巧伶俐,今年十二歲,姐姐叫阿玉,妹妹叫阿琢。


    付十五不知從什麽地方聽說,便幾次上門來以求親為由非要見兩個小姑娘一麵不可。老秦以女兒尚小為由一次次婉拒。


    但這付十五卻更加百爪撓心。昨晚竟帶著親兵趁夜深而來,撬開門進去將老秦夫妻倆綁了,自己進小姐妹倆的房間恣意把玩戲弄。


    不想這時街上便鬧起來,付十五做賊心虛,以為東窗事發便想逃走。誰知才出門迎頭撞上一夥青衫隊,他的親兵韋通來不及逃便被人掀翻在地。


    付十五魂飛天外,竟掉頭竄回秦家,縋到院中井裏躲避。誰想偵察員從俘虜中將這個韋通找出來,從他嘴裏立即得知秦家情形,便帶了人來查看。


    結果不僅在井裏捉住了付十五,而且還發現了受驚嚇而死的秦夫子夫妻。


    鎮撫聽得直咬牙,忽然想起個事:「那對小姐妹呢,被他殺了麽?」


    「那倒沒有。」偵察員搖頭:「我們進來時她倆都


    被綁在床柱子上,嘴裏塞了布帛。現在在裏麵哭哩,我們派了婦人守著,防出意外。」


    「這等禍國殃民之輩,真正該殺!」


    鎮撫跺了下腳,然後上前大聲告訴鄉親們這案子青衫隊定上報巡撫大人,且馬上有代理縣令上任,審理會很快進行,希望鄰居們願意作證的到時去衙門備案。


    說完又問本巷保甲或長輩何在,他與在場的青衫隊員湊了一兩四錢銀鈔捧過來,請鄰居們幫忙先入殮死者,並這幾日將小姐妹照顧好。然後一聲吆喝,拎起付十五回縣學來繳令。


    縣學坐落在南城門不遠處,這裏現在成了潭中綃的旅部所在。見到喬白山潭中綃和他寒暄、勉勵幾句,待聽到付十五的事情他揮揮手,毫不經意地說:「留他作甚?砍了!」


    「啊?大人,巡撫大人還未到,是否到了以後再……?」鎮撫輕聲提醒。


    「不打緊,巡撫大人聽說隻會以我為對。」潭中綃笑眯眯地,見鎮撫沒明白就進一步解釋說:


    「現在東鄉城剛下,民心急需安定。斬不到楊星,便斬他手下將校也是好的!東門上已經掛了一個校尉,西門也掛一個湊成雙,多好!」


    鎮撫哭笑不得,哪有砍頭還要成雙的?不過還是命令還是要執行。於是一聲令下,那付十五人頭落地,果真如喬白山所說,這顆頭真是其它半點用處也無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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