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你少給朕來什麽‘諷諫’那套!”小皇帝立即攔住了他。


    朱瞻墡笑得像隻裂開的寒瓜:“豈敢,小臣肚子裏這點貨,陛下是知道的!”


    “哼!”趙拓得意地合上書卷,招招手讓朱瞻墡走近些,輕聲問:“胖子,想升官不?”


    “啊?”朱瞻墡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搞懵了,登時覺得自己油膩的胖臉上起了層寒霜:“這、這……,陛下何故突然……?”


    “卿不必慌張,朕無他意。”趙拓背著手走了幾步,目光掃過之處皆已被侍衛控製,周圍沒有旁人可以聽到對話。


    “自幼卿便伴隨朕的身邊,一起玩、一起淘氣、一起讀書,現在朕遇到個難事,需要卿幫忙。


    壞處是你可不能像現在這樣清閑自在地養肥膘了,好處是你將成為內閣的一員,做三年下來,朕便許你繼續回來管書。


    不光管書,還可以編書、印書、賣書。如何?”趙拓說著,開玩笑般用大拇指捅捅朱瞻墡的大肚皮。


    “進內閣,我麽?”朱瞻墡肥厚的嘴唇張得老大。


    趙拓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對嗬,你不想做大官麽?”


    “可是……,陛下,我是不是年紀太小了?你看你那些內閣裏的老大人,個個都是白胡子、白眉毛,哪有我這樣的?”朱瞻墡作難地看看自己胖胖的、圓滾滾的手臂。


    “你都三十了,不小啦!兒子都兩個的人……。再說你符合條件啊,三品、直學士,哪樣也不少。


    要說禮儀、典故、律條,他們未必是你對手。你幹嘛對自己這樣不自信呢?”趙拓又戳戳他的肚子。


    本朝規矩,內閣大臣必須是三品以上的館閣學士。所謂館閣,指加名號的院、館、閣,其中院等級最高,閣等級最低,館一般無實權但清貴高雅。


    院有大學士、學士兩級,館和閣有學士和直學士。有這些封號的人被稱作館閣臣,是最接近皇帝的那批,也可以被視為內閣大臣的候補群體。


    朱瞻墡職務是匯文館直學士,官銜是三品的太常寺卿,所以趙拓說他符合做閣臣的條件要求。


    朱瞻墡祖父朱棣,原河北武信軍指揮使,上任第四年隨太宗北伐青城不幸重傷陣亡,追贈五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僉事,蔭二子分別為武勳的驍騎尉和文勳的修正庶尹。


    前者給了朱瞻墡的父親朱高熾,後者給了他二叔朱高煦。


    朱高熾因此後來有機會被選為宣宗皇帝的侍衛,在宣宗北伐沙城時因奮不顧身替皇帝擋了一箭,以救駕之功蔭其嫡長子朱瞻基為衛指揮千戶,嫡次子朱瞻墡為修正庶尹並伴讀理王。


    八年前趙拓將因進士一甲第七名,在戶部觀政滿三年的朱瞻墡提拔為中書舍人‘


    然後尋了個莫名的由頭又貶為戶部寶鈔提舉司副提舉、提舉、中書經曆,之後累任禮部儀製司主事、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大理寺左寺正、左寺丞、太常寺少卿、太常寺正卿。


    幾乎所有大臣都以為小皇帝不過是想表現下權力,並且私人回饋好友而已,就當哄他高興唄,反正朱瞻墡是個人畜無害的書蟲子而已。


    誰也沒把這個豐腴和氣、招人喜歡的賣萌專家放心上,結果這個主持朝會,麵相喜慶的太常寺卿兼匯文館直學士,在人們不注意間悄然升至帝國的高級臣僚行列。


    正因他人緣好,趙拓覺得胖子是罐極好的潤滑油,讓他進內閣對皇權有利無害。


    “陛下自是英明的,隻是……。”朱瞻墡小眼睛驚恐萬分地四下瞧瞧,然後輕聲問:“這次您又要做什麽?”


    “瞧你這樣子,好像朕會害你似的。沒錯,上次是因為被貶你回家挨了幾下家法,可這回是‘升’呀!進內閣是難道不是所有人的夢想嗎?


    就算不是首輔、次輔,好歹也是副相對不?這下老爺子不會再生氣了,該放爆竹供祖先牌位才對,那可是你朱家最光鮮的事,是場大榮耀呢!”


    小皇帝一通遊說:“你放心,我這次隻是不想讓鄭壽或者謝敏洪之流入閣而已,所以拿你來擋他一擋。”


    “那也隻夠一時,卻不得長久。”小胖子朱瞻墡也不傻,他輕聲勸說:“無論資曆、級別、人望,都有比臣更好的人選。


    您這次用了臣,下次不照樣得從他們當中任命?不然中書省就敢封駁您的旨意,那又何必呢?”


    “卿言雖有道理,但隻知其一也!”趙拓微微一歎,轉身在劉太監為他搬來的方凳上坐了,壓壓手讓朱瞻墡也席地而坐,想了想才開口說:


    “你曉得的,如今這批老相爺們都是先皇留下的人,隻知保守不思進取,天天喊著‘守業難、守業難’,沒有一個給朕出主意、想辦法,看看那些毛病和窟窿能怎麽修補的。


    朕對他們很失望!但朕才親政不久,手上沒幾個信得過的臣子,即便有,資曆、品級又不足以現在拔擢,所以才想出讓你進來占坑這樣的餿主意,也是著實無奈。


    國事艱難,一方麵是朕看好的人還需時日磨礪,另一方麵夠條件入閣的都是些擅長勾心鬥角之輩,正如同民間所說‘青黃不接的時節’一樣。


    朕手上沒有足夠多趁手的臣子,猶如戰士沒有合適的兵器,奈何?


    所以朕要想方設法推遲這些人進入內閣把持權力的時間,用你也是為的這個目的。”他說完俯下身問:“如何,你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小臣自是要為陛下效勞,”朱瞻墡眨巴著小圓眼說:“不過本事有限,怕做不好誤了陛下的大事反為不美。”


    “這個你放心,朕有安排。”趙拓見他答應,高興地拍拍膝蓋:“我給卿找了個好賓客,卿若與他交了朋友,此人能助力甚多。


    朕不方便與他往來,卿卻可以。此子頗有韜略,在內閣期間凡事多與他商量,必能保卿平安!”


    “啊?”朱瞻墡連忙問:“為何陛下有此不便,可是因宮禁森嚴?”


    “非也!隻因他年紀尚輕,且無功名在身。不過因有戰功,朕已賜了個爵位給他。”


    “年紀尚輕?”朱瞻墡重複著,狐疑地抬頭瞄了眼皇帝,從他嘴裏說出來這四個字,那能有多大?


    “嗯,他今年十六歲!”


    “啥,才十六歲?”朱瞻墡將嘴一咧:“那、那不還是個小衙內?”


    趙拓知道他嫌年紀太小,翻翻眼皮問:“朕記得卿兄長膝下長子在江西任職,你那侄兒近日可有信來?”


    朱瞻墡不知他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愣了下,笑著回答:


    “那娃兒呀,小臣前幾日派管家給大兄送些時令蔬果去,大兄回信中說祁鎮這孩子出息了,已經做到千戶,還說參加了收複東鄉之戰,擒斬賊人頗多哩。


    這娃現在是我朱家下輩孩子們中做到官職最高的,有勞陛下還記得。可是,您怎麽突然提到他呢?”


    “嘿嘿,”趙拓一臉神秘地告訴他:“你可知他在哪個手下?”


    “江西巡撫提督軍事趙重弼。”


    “重弼是剿匪的主帥,這次打楊賀江山賊,朱祁鎮被分在第一路與江西團練臨編第二旅一起行動。


    整個收複東鄉、解救撫州的作戰計劃都出自江西團練使李丹之手,他是重弼事實上的副將,我剛才和卿說的便是此子。”趙拓說完從懷裏摸出個劄子來遞過去示意他看。


    朱瞻墡拱手之後捧過來,正是趙重弼遞來的那本《論礦山管理與監管事》。


    看完以後又雙手奉還皇帝,好好想了回,低聲說:“未料一個十六歲少年,竟有如此經世謀國之論。陛下,此人大才也!”


    “唔,雖如此,朕現在不能用他。”


    “呃,這又怎麽說?”朱瞻墡驚訝地問。


    “一則他年齡確實小些,未經過朝廷的凶險、政局之風雨;


    二來那些老臣雖口稱秦甘羅曠世美談,但真要讓他們接受個十六歲少年絕非易事;


    三則這種君臣相得故事實在有駭物聽,朕不希望使天下人生幸進之想。”


    “小臣懂了,所以陛下要臣來與他交往,也是謹慎之舉?”


    “然也!”趙拓重重點頭,馬上又說:“不過你也不要立即著手安排,要盡量自然一些。朕也派了人手在他身邊觀察,將來還會給他找個好師傅帶帶。


    這些都會在無形中展開,朕不想他太早發覺痕跡。卿與他接觸便循著這個思路,好在今後入閣你能經常見到朕,把他的事情和意見帶過來比較方便。


    重弼畢竟是宗室,讓他來辦這事其實並不很妥當。”


    “小臣遵旨!”朱瞻墡心裏又是驚訝又是意外,沒想到皇帝不但來拉自己入閣,還順手塞了個賓客過來,甚至將如何對待、培養李丹都吩咐了。


    “那麽,陛下打算何時宣布小臣入閣的事呢?”他問。


    皇帝想了想:“再過三日。內閣現在應該著急定下明春春闈的主考呢,三日後朕宣布人選還有你的事情。對了,你對做春闈主考可有興趣?”


    “啊?”朱瞻墡大吃一驚,這可是無比榮幸,但……自己能行麽?他心髒劇烈跳動起來,深吸口氣讓自己漸漸平複,看著皇帝期待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了,忙躬身:“小臣聽從陛下安排就是。”


    趙拓樂了,這個小胖子還真是外表憨實、內裏聰慧,一如既往的懂事。


    “好,那朕這裏有兩本書的名字,你回頭找出來派人抄錄了送進宮來便好。今日所談不過書籍管理與新書募集等事,其餘皆未談及。”


    “臣曉得,陛下放心便是。”


    大事辦妥,趙拓高高興興出門。不過好不容易出來,他可不想這樣早回宮,畢竟年輕人心性都是愛玩耍的。


    正在湖岸邊東張西望,忽然遠遠瞧見詩仙橋頭抱月亭那裏有堆人,便回頭看劉傅年問:“派個人去瞧,那些人在做些什麽?”


    不一會兒派去的侍衛回來,說是士子們在興詩會。趙拓猛地想起剛才那撥人來,頓時有了興致,一揮手:“走、走,看他們作詩去!”


    劉傅年愣了下,但想文人墨客量來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便給一個人使了眼色,叫他調後麵的跟上來,自己和劉太監快步跟在皇帝身後,保持著一尺距離。


    待到近前,見十幾個士子或者低頭沉思,或者眼望草岸拂柳搖頭晃腦,還有的念念叨叨似乎在推敲用字,自是形態各異。


    幾個侍衛見了都憋著笑不敢出聲,皇帝倒是興致勃勃,上前對個士子作揖,輕聲問道:“這位兄台,你們這是在興詩會麽?”


    “唔?”那士子被人從思緒中拉出來顯得有些不太高興,但還是很禮貌地還禮回答:“正是。”


    “小弟頗有興趣,不知今日以何為題?”


    士子上下打量他,說:“哦,會之兄蔭了國子監生,我等因此興詩會為賀,題目便是這東湖的美景。賢弟若是會作詩,自然歡迎!”


    “韓兄入國子監了?他不是要參加明年春闈的麽?”趙拓問。


    “咦,你認得韓會之?”


    “一麵之緣,”趙拓笑笑:“也不曉得人家還記得這個窮酸小弟否?”


    那士子聽了也笑笑:“無妨,都是讀書的種子,哪裏就有這些高低貴賤了?你以詩相賀韓兄必然感謝這份心意,他家雖殷實,倒非是那等勢利之人。”


    說著撣了下自己的下擺:“瞧,我不也是粗布衣衫?咱們隻論才情,不在乎衣飾錦繡。對吧?”


    “是、是。”趙拓大生好感,拱手請教他姓名。


    “敝姓許,名保中,字五雲,河南安陽人。”


    這士子見趙拓雖然年輕,卻禮數周到、謙遜,且舉止得體也很喜歡,便拱手自我介紹,又指著身邊目光灼灼的青年說:“這是敝友,山東煙台方公子。”


    “方謂,字遠遊。”那青年輕聲說完拱手問:“敢問賢弟如何稱呼?”


    “直隸小生龍城,字守石。”趙拓隨口就編,劉太監心想這倆書呆子不會真信吧?


    “哦,老弟是直隸本地人?久仰、久仰!”人家還當真了,又看看他身後,問:“這兩位是?”


    “我的管家,這位是寓居敝府的劉先生。”


    劉傅年隻好也拱手:“山東德州劉冀,字傅年。”


    “原來是同鄉,先生會武技?”不料他才介紹完自己,那方謂便這樣說,劉傅年驚訝地看他:“公子居然看出在下會武?”


    “他就喜歡結交江湖俠士。”許寶中笑道。


    方謂赫顏,搖搖手:“葉公好龍罷了,小時為強健身體學過幾天擊劍。待稍長啟蒙後,背那些經書還來不及,哪還有功夫練武?先生舉手投足便與眾不同,勝過在下遠矣!”


    正說著,忽然有人叫一炷香時間到了,哪位有得詩的可以上來寫。話音方落便有個士子上去投第一筆,然後主持者大聲念道:


    十裏長堤覆綠波,鷺鷥飛入破煙蘿。


    隻今湖麵無風起,浪打船頭粉堞多。


    剛念完就聽有人叫:“胖佛也寫好了,來、來,難得今日急智,且聽他的!”


    接著就見一個胖子起身,捧著自己手裏的紙搖頭晃腦地念:


    綠柳長堤拂曉煙,碧湖澄澈鏡光圓。


    山銜遠翠疑無地,水漾虛明別有天!


    “嘿,躬如,你今日如何腦筋快了?且聽我這首,看看能將你比下去否?”一個穿錦衣的起身大叫。


    一聽他口音,趙拓笑道:“我想起來了,這人叫什麽錦衣和事佬鄧公子的!”


    “沒錯,鄧尋鄧子期,綿陽人。你也見過?”許保中輕聲道。


    “上次正是他與韓兄在一起。”


    “哦!”


    隻見鄧尋端起酒盞來喝了一碗,抹抹嘴將自己寫的拿起來念道:


    燕過長堤綠柳勻,楹洲平岸碧波粼。


    煙含遠岫千層翠,日射高林萬點青。


    “好!”眾人鼓掌叫好。許保中便看方謂笑道:“這鄧子期發誓要做太白第二,我聽著如今詩風倒真的有幾分太白的意思了。


    看來還得給他找更多好酒,說不得本朝也出個千古詩仙來,配上這橋的名字,又是段故事佳話哩!”


    方謂卻一本正經告訴他:“別評點江山了,趕緊想自己的詩是正經。連林躬如都寫了,你我若拿不出來,羞不羞人?”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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