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審前洪大年見到了派去安仁的檢校和公差,他快步上前低聲問:“事情辦妥了?”那檢校搖頭。“既然如此,你等怎就這樣回來了?”


    “大人,那葛四寶不知去向,家中鎖門,鄰居說已不見他數日,並他娘子也不見了。”


    “混賬!為何不四處尋找?”


    “大人,卑職等被人跟蹤了。”


    “什麽?何等樣人敢於跟蹤皋台衙門的人?”


    “呃,盡是些挑擔的小販,賣布頭兒、梨膏糖的……。總之前後左右到處都有,連上個茅廁外頭都有人盯著。卑職等實在害怕,不敢在那地方呆下去了……。”


    “混賬、混賬!”洪大年氣得連連跺腳,他猜出是怎麽回事,卻沒有證據無計可施。


    今日開庭審理,依例是江南西道監察禦史孫大人、南昌知府尤大人和提刑按察司洪大年三個主持。尤大人敲下驚堂木,命:“帶原告及嫌犯。”


    蘇虎下堂,召李肅進來,因他有官身,眾人起立互相見禮,叫人在東側擺張椅子請他坐下。不一會兒,蔡渡來報:“稟大人,嫌犯帶到。”說完站到門側。


    李丹施施然進來拱手:“學生,餘幹李丹,給各位大人見禮。”


    李丹有了秀才功名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他有勳位在身,三品以下官員見他都要主動行禮的。


    於是很怪異地,堂上三位主審,連同這位告狀的李肅都起身,齊齊:“見過李爵爺,爵爺安好!”


    “列位安好。”李丹回禮:“今日丹是受審之人,列位大人不必如此客氣,請歸位就座、各盡職責。”說完又轉身給李肅行禮:“侄兒拜見伯父,許久未見,伯父安好。”


    李肅剛要落座,見他來拜忙又起身回禮,口裏說著:“好、好。”


    三位主審見了神情各異,原都以為他見到李肅大約不會給什麽好臉色,不料李丹執禮甚恭,竟挑不出半點毛病。


    監察禦史孫大人嘴角帶笑,尤知府撚須點頭,洪大年則冷笑這李丹年紀小卻如此虛情假意。


    他將驚堂木拿起一拍:“李丹,你先坐下我來問你:你伯父出告,檢舉你四項不法,不知你可認罪?”


    “對麵可是皋司洪大人?”跟在李丹後麵進來的韓安突然發問。


    “你是何人?”


    “學生餘幹韓安,今為李三郎聘為訟師,請大人照拂。”韓安一身儒衫,不卑不亢地拱拱手。


    “下官正是洪大年。”


    “洪大人,請容草民說明,李公子在自己住的客棧中被抓捕時,差官給他看了份文書上麵列舉罪名,李公子雖莫名其妙但還是順從官差。


    此後便一直被關押在府衙,既無人前去說明,也不曾有過提審。故而李公子至今對自己被抓所列舉罪名一頭霧水,不知因何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乞望大人能夠予以澄清,還他一個清白!”韓安話音一落,外麵便有學子高聲叫好,蘇虎忙著指揮差役們彈壓。


    待下麵安靜了,尤知府瞥眼見洪大年不吱聲,伸手拿過驚堂木來一敲:“書辦,你且當眾將李肅的狀子念一遍來聽!”


    書辦忙起身,拿起狀紙大聲地讀了一遍。然後尤知府問:“那李三郎你聽明白了?可認罪?”


    “回大人話,學生此前受上官信任,臨危領命抗擊湖匪、剿滅匪亂,實在並不知罪在哪裏,又因何獲罪?狀紙所列種種根據為何?乞待明示。”李丹拱手回答。


    “哼,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洪大年道。


    “洪大人,請慎言!”一直沒吭聲的孫禦史提示,畢竟對方是有身份的,洪大年這種口氣相當失禮,聽禦史提醒他不得不欠欠身表示道歉。


    “如果洪大人已經準備好了證人、證據,那就請呈上來吧。”尤知府沒好氣地說,他也對這位察院官員的失禮非常反感。


    “帶證人!”


    “帶證人石大軍、孫社上堂!”


    “卑職石大軍、草民孫社,見過主審大人。”


    洪大年得意地瞥了眼李丹:“石大軍,你自己履曆簡要說來。”


    “回大人,卑職原是鄱陽籍貫,後因傷人逃入湖中做了蓼花子手下,是攻打餘幹時被俘後降於李三郎的。”


    “哦,這麽說你原來也是湖匪,現在被李三郎收入團練了是麽?”


    “大人,卑職原本在湖裏手下有七、八百弟兄,後來入團練做事,帶一百多人。”


    “且慢!”尤知府攔住話頭:“石大軍你口稱卑職,難不成你還是個有職分的?”


    “不敢瞞大人,卑職現任從九品巡檢使,負責石港巡檢司。”


    “怎麽回事?”孫禦史坐直了身體:“洪大人,拿得他來,可是為包庇亂匪頭領罪名作證的麽?他既是朝廷有職分、品級的吏員,包庇二字從何談起?”


    “這……。”洪大年暗叫不好,他哪裏想到這個很出風頭,在團練裏相當有名的石大軍其實是有品級的吏員?


    “下邊人辦事不力……。”他還想解釋,孫禦史一擺手:“好了,請石巡檢退下吧!”


    “謝大人,不過卑職還得請大人給開個路引,如今還在戰時,若沒這個卑職連城門都出不去就得被扣下!”


    “嗯?路引你不是應該去都指揮使司開具嗎?”


    “大人明鑒,卑職是在回縣城的路上被他們一條索子捆來的,都指揮使司並未召卑職來洪都,他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卑職在這南昌城裏。”


    “什麽?胡鬧!”孫禦史狠狠瞪了洪大年一眼,轉頭盡量和氣地說:“你先下去休息,之後讓尤知府為你開具便是。”石大軍唱聲喏,退下去了。


    “繼續吧。”孫禦史皺眉說。


    “下邊可是孫社?”


    “草民正是。草民是被脅迫進了婁自時的亂軍中做個頭目,在鳳棲關前主動率隊反正的,現在在饒南商團安仁分社裏,做找礦、選礦、開采的老本行。”孫社叉手回答。


    “大人,請允許學生問這位證人幾個問題。”韓安微笑著躬身。


    尤知府想想無所謂,便點頭:“你且問來。”


    “孫先生,”韓安轉向孫社:“你主動投降可曾隱瞞了自己手上的血債?”


    “孫某手上並無什麽血債。”孫社回答:“所有降兵、俘虜都經過鎮撫官的甄別,有血債的發現之後就被斬了,根本活不到今日。”


    “那麽孫先生降後為何不繼續在團練內賣命,反而去商團做事,是不是想隱瞞什麽?”


    “孫某原本蒙三郎信重,也曾管過上千的隊伍,但那非我所長。到商團做事才是用我的長處,讓孫某如魚得水。


    況且商團薪資甚好,每月有固定的四兩二分銀子可以拿,何必非要當兵打打殺殺呢?”


    韓安滿意點頭,向上拱手:“大人,學生問完了。”


    洪大年暗自咬牙,很惡意地問道:“那孫社我來問你,是不是還有許多像你這般原來在匪部的人現在不是在團練,就是在商團裏呢?”


    “回大人,確實!”


    洪大年心中一喜,立即追問:“你可能說出幾個類似的例子?”


    “如曾經斬殺銀陀中軍,奪其軍旗的指揮高漢子,還有奪餘江、鷹潭時一馬當先的殺敵喪膽的高粲,將士愛戴敬之如父兄的林順堂等等。


    這些人雖曾像我一樣深陷匪營,但李三郎能夠任賢用能,使我等樂為所用,這是饒州團練能戰無敗的源頭,也是我等感佩他少年英雄之處……。”


    “夠了!”洪大年越聽越生氣,一揮手:“你下去罷!”


    “謝大人,不過草民也需要路引,不然那回餘幹的輪船公司不會把票賣給我的。”


    孫禦史苦笑:“難不成你也是被綁來的?好吧,你先到外麵等著,回頭一體找尤知府辦理就是!”等孫社下去,他看向洪大年:“關於這項罪,洪大人可還有其他證人?”


    “呃,其實原本還有,但那人忽然逃亡不知去向……。”


    “唉,那就不必提了,下一項罪名吧。”孫禦史搖頭。


    緊接著董候用和楊大意被叫上堂來,見兩名五、六品的武官來到,眾人都吃了一驚,趕緊起身見禮。


    孫禦史趕緊問:“二位可是受都指揮使司之命來洪都作證的?”得到肯定答複他這才長出口氣,坐下聽他們的證詞。


    洪大年先問楊大意為何擅自脫隊,楊大意回答自己遇湖匪失了盤纏,加上後來廣信諸城失陷、撫州道路不通,是以滯留。


    後來便應李三郎之邀幫他訓練鄉勇、組建團練,乃至抗擊湖匪並先後接受餘幹縣及饒州府的委任至今,並不知擅自脫隊從何談起。


    見楊大意身上找不出漏洞,洪大年又轉向董候用,責問他璜溪一戰萬人陣亡,為何他卻活下來。


    董候用聽了皺眉:“大人的意思,與賊作戰隻能戰死不能存活,活者便是膽小貪生之輩?天下哪有這樣的說法?”


    洪大年剛要反駁,他打斷道:“我與百餘弟兄退守中洲,好在當時潮水升起阻止敵人,不然也早成鬼魂。


    派人渡河求救,輾轉將消息送到李爵爺處,方才得到船隻接應脫險。巡撫趙大人安置我等守衛餘幹南門,殺傷亂匪甚多。


    後來又營救出若幹被俘弟兄,趙大人命我等打散編入團練,分任各隊什長、鎮撫、小旗,以增強團練戰力。


    團練能夠破安仁、戰撫州,得益於官軍弟兄們的指揮很多,卻不知道這有什麽可指責的。


    弟兄們脫險後仍然奮戰在前線,又不曾隱匿、脫逃,安上逃軍的罪名不合適吧?”


    “呃,這個……。”洪大年一時語塞。


    接下來便是“端家兄弟”出場,洪大年問:“端方,去年秋十一月間,你在哪裏,做些什麽?”


    “回大人,學生那時還是銀陀部下,奉命為戈陽守將。”


    尤知府對他的回答感到奇怪:“端方,你自稱學生所為何來?”


    “知府大人有所不知,”韓安笑著拱手解釋:“這端方本來得了文武雙舉人,但因長相被黜落了文舉人,又因得罪考官被黜落武舉人,走投無路這才落草。


    幸遇到李三郎,讓他兄弟二人臥底於敵營,最終舉貴溪全城反正,堵死了婁自時北上安仁的道路。”


    “哦,原來還有這樣的情節?”尤知府驚訝。


    “如此說來,倒是那考官有眼無珠不識英雄。”孫禦史瞥了眼洪大年,拱手說:“抱歉,打攪洪大人問案了,但不知洪大人剛才是想問些什麽,可還要繼續?”


    “本官沒什麽可問了。”洪大年尷尬,他原本想讓葛四寶來指證端嚴,可那小子不知道溜哪裏去了,現在人家端家兄弟說了:我們是臥底!


    那就算葛四寶站在這裏,暗通亂匪這條也是站不住腳。


    “洪大人,問了半天,四條罪狀三條都不成立,這案子咱們還需要浪費時間嗎?”尤知府很不高興地問。


    洪大年看向李肅:“檢舉人李肅,你說李三郎拐帶宮女,這是怎麽回事,可有證人?”


    “大人,這李丹從上饒郡王府裏拐出來兩個國色天香的小娘,前些時他成親,也迎了其中一女納入家中為妾,這是餘幹成百上千人都親眼所見,請大人明察!”


    李肅話音才落,就聽到有個尖銳的嗓音叫道:“不用查了,咱家就在這裏,可以給各位大人個說法。”


    三名主審一愣,立即叫人放那說話的進來。隻見一名內侍服色的人抱著杆拂塵走上堂來,先向門邊的蔡渡遞了牌子,然後向上深揖:


    “豐寧郡王府內侍侯京見過各位大人!”說完起身,順便白了那洪大年一眼:“咱受郡王委派來餘幹服侍懷玉鄉君,誰知才到沒幾日就趕上姑爺被人拿了。


    老奴沒法子,隻得追到這洪都來要人。鄉君有命,姑爺若回不去,老奴就不得還!唉,真是愁死人呐!”


    尤知府嗬嗬一笑,拱手問:“敢問足下所說的懷玉鄉君是……?”


    “武氏寧,豐寧郡王義女。其妹武氏恍,封少陽鄉君。”


    “唉,老夫明白了。內侍請先退出,待我等稍後判決。”


    侯京也是個會看臉色的,聽這滑頭便已知大概,深施一禮款款而出。


    尤知府看看左右:“兩位,這案子已經不必再審下去了吧?”孫禦史麵無表情地點頭,洪大年艱難地看看李肅,也點點頭。


    “那麽,本案證據不足,李三郎當庭釋放,二位大人可有意見?”他見兩人無異議,又對滿臉羞慚的李肅道:


    “燕若老弟,看來你是被下人蒙蔽了,今後做事要三思,切勿如此。這樣多傷自家的顏麵和同族的心呐。對不對?”說完又轉向李丹這邊:“李公子。”


    “學生在!”


    “汝大父檢舉雖然出自各種誤會或道聽途說,然你不可有怨毒之心。”尤知府的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李三郎可別跳起來反告李肅,能不多事離開就最好。


    “學生知道。克己複禮,學生當以今日事為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時時拂拭,修心養性,為百姓和陛下多做有益之事、行善之舉,不敢因今日事抱怨前輩。”


    李丹會意,馬上反手將這頂勸誡自己的功勞帽子戴在尤老頭兒腦袋上。


    尤知府微笑點:“很好、很好,那就這樣吧。被告公開審理未明有罪,當庭釋放。退堂!”說完將驚堂木“啪”地一敲站起身來。兩旁衙役齊喊:“被告無罪釋放,退堂!”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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