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奉旨列席禦前會議,是在乞蔑兒汗離京的五天以後。


    早上手忙腳亂地起來,李丹還迷迷糊糊地就被桃娘扣上了烏紗襥頭,抱著她親了一口,又被推開:「大人,不能再磨嘰了,小心上朝遲到挨板子!」


    李丹撲哧地笑:「桃娘,當今又不是崇禎,才不會動不動打屁股!」


    「崇禎是誰,也是個皇帝麽?」桃娘沒讀過史書,她隻知道《女貞傳》和現在李丹讓她讀的《繡像三國誌》。


    這一笑倒讓李丹眼神清明了,他深吸口氣走到外麵,活動下肢體:「嗯,這大清早的空氣倒是不錯!不過那幫老大人如果也要起這般早,那可真是夠嗆!走啦!」


    他說著往外走,忽然起個淘氣的心思,重心往下身體貓兒樣竄起來,兩腳在假山上點了點便已經立在山頂石上。


    桃娘在下麵跳著腳大叫:「大人,快下來,不許翻牆。你穿著官袍呢!」


    看看自己身上,李丹無可奈何地一個筋鬥回到石徑上,桃娘趕上來替他稍事整理,嗔怪地在他厚實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走吧!」


    李丹大步來到外頭,陸九和毛仔弟兩個都憋著樂,趕緊在他身後跟上。


    雙駕馬車在眾多羨慕、嫉妒的目光中超越了一頂頂轎子,轟隆隆地跨越了寬闊的慶豐橋,進入承慶門,在參星橋頭驗過牌子,護衛就不能再進去了;


    然後馬車在翼龍校尉指引下停在崇光島北側,陸九和毛仔弟也留在這裏,隻有李丹一個跨越崇文橋走向重光左門。


    「喲,李老弟,你來得這樣早?」侯燮故意大聲和李丹打招呼。


    李丹先向他和並排站在一起的李庚三行過禮,然後回頭看看侯燮那輛車子,意味深長地說:「兩位老將軍來得也很早,居然腿腳比晚輩厲害多了!」


    「哈!還不是你的車好?我捎帶了青城侯一段,侯爺可是喜歡得緊,你得讓他們加快速度造,照這樣我老哥得什麽時候才能拿到新車?」


    侯燮話音剛落,又有幾個將領吵吵著也要買車子。


    李丹無奈地攤開手:「列位將軍,我要是孫猴子早給大夥兒變出來了,可問題是現在皇上不讓造了呀!」


    「啊?這為啥?」眾人都大吃一驚。


    「手頭這幾輛造完,轎車就全部停工,改造寬輪貨車。」李丹笑嘻嘻地告訴他們:


    「那玩意兒好啊,一車可以拉四十石到五十石,一輛頂十輛,而且在遼西的大平地、草甸子上都好使!


    皇上叫我給工廠增加人手哩,要做到每月三百到四百輛的產量,然後一台不剩地全部送到遼西去!而且,還要在燕京再開個工廠!」


    他見將領們眼睛都亮晶晶地,笑著神秘地說道:「如今庫裏有十部轎車正在加裝南方運來的裝甲板,哪位將軍去遼西領兵,我優惠賣給他!


    不過能不能去咱們說了不算,那得各位自己表現,最終陛下拿主意!」


    「哎,李大人,你這不公平啊!照你這麽說,咱們文官都沒戲啦?」圍攏上來的文官中有人叫了起來。


    「別急、別急,陛下肯定要往軍中派文官嘛,各位大人誰去也可以優惠!」李丹說完就覺得有人在扯自己袖子,然後周圍人紛紛往後退了一步。


    回頭一看是翼龍衛的都指揮使劉牧,在乾元殿上見過的,連忙給他行禮。


    劉牧點點頭在前邊走,李丹跟著,進了宮門最左邊的門洞,走到中間劉牧站住,回頭說:「陛下要我轉告你兩件事。」


    「臣接旨……。」


    「誒,我還沒說完呢,再說這是口諭並無詔書。」劉牧一把拉住他說。


    「第一件,他會任命你做都督前線軍事參軍使兼


    鎮撫使;


    第二件,這次還是讓盧瑞、趙寶根兩個隨行保護你,同時盧千戶有權指揮遼西所有翼龍衛的明暗樁,為這次作戰提供方便,不過你不能直接指揮他,明白了麽?」


    「明白,他協助我,但不是我的直屬下級。」李丹回答。


    劉牧滿意地點頭,又說:「燕京留守處鎮守副使,翼龍衛都指揮同知陳鈺,字秉德,他已經先一步去了山海關坐鎮,有需要協助時你可以找他幫忙。


    還有個百戶叫赫的裏,他是厄古人達官(厄古人歸順後留下的後裔),專門負責色延部往來的,已經去了錦州那邊。你不用去找他,他會來找你。」李丹聽著一一在心裏記下來。


    看來皇帝給翼龍衛打過招呼,讓他們全力協助。但劉牧最後一句話差點讓他被嚇到:「依陛下旨意,我撥二十名翼龍衛給你做護衛,小趙這次就是帶隊主官。」


    「這、不用吧?」李丹想推掉。翼龍衛護衛,通常隻有三品以上大員才有的恩典。但是看了劉牧的眼神,李丹還是躬身抱拳說:「臣,謝陛下厚愛,一定不辱使命!」


    皇帝上朝,原來並不像前世電視劇裏表現的那樣頭戴九旒冕、身穿大禮服。


    十三環蹀躞帶上掛著各種香囊、玉佩、玉璋、玉璧、印紐等等叮叮當當一大堆,一步三搖地行進在宏大的音樂聲中,那是大節禮才會看到的情形。


    在一般朝會——也就是現在的禦前會議中,趙拓頭上戴了頂玉冠和同質地的簪子,身上穿著黃色暗龍紋的常禮服和同色的拽撒,裏麵配著萬壽紋的白絹假領子;


    外麵套件素青色籠煙紗比甲,腳上是寶蓮花頭牛皮靴,腰間一條鑲玉板的革帶,上麵掛著金魚袋、香囊、壓髀刀和青金石串流蘇。


    趙拓看來昨晚睡得很好,整個人精神不錯,顯得自信並且從容。他走到禦座前手向下按了按,然後自己先坐了,眾臣請安之後這才紛紛落坐。


    皇帝先聽取內閣講了春耕開展情況,以及各地所報礦工們對新法的反響。接下來戶部與工部報告運河清淤和兩處閘所修繕,及因此對邊關漕糧運輸的影響。


    然後兵部楊仕安起立,向大家通報了克爾各大軍動向,尚書古林已奉旨出京赴沈陽協調各路,自己代行兵部職責的事。


    雖然克爾各南進的事已經流傳了快一個月,但這是第一次將此在朝堂上公開。大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等著皇帝表態。


    「朕剛剛發布冊封乞蔑兒汗的詔書不久,克爾各便大膽出兵幹犯漠南,是可忍熟不可忍!」皇帝頗為威嚴地掃視群臣:


    「朕已飛書傳詔,授予乞蔑兒汗都督漠南軍事之權。五軍都督府,朕意仿效大唐,重設瀚海都護府,你們可有出任大都護的人選?」


    「啟奏陛下,」侯燮看看左右,起立代表五軍都督府回答:「臣等推舉右軍都督同知、雲麾將軍、內鄉侯鄧祝擔當此任。」


    「準奏!」趙拓點頭,侯燮坐下後,皇帝又說:


    「朕已命禮部王卿入色延,為定王尋覓側妃人選,兩家眼看就要化百年幹戈為玉帛,成為親戚,而魯顏也在上次兵部古卿的調解下與朝廷達成了和解和互市的協議。


    不料此次克爾各竟以此兩部為仇讎,意欲吞並而後快,其狼子野心如此!朕不能受此大辱,故決意討伐!」說完眼望向楊仕安:


    「兵部,立即加強薊鎮、宣府的防禦,調各衛向前集結。命營州諸衛前出至白馬川,興州諸衛前出至寬城子,建昌營前出至龍王廟以北立砦據守。


    以上各處同時內閣同時派出官吏接引逃難的色延部民,妥善安置,適度賑濟,用以工代賑的方式開展城堡、道路、攔牆、壕塹建設,勿使有饑饉之憂。


    同時兵部派


    遣必要將校,為其組建團練,執行斥候、遊擊任務。」說完再次轉向五軍都督府這邊:「邊牆外臨時設護色延將軍一名,卿等可推舉人選來。」


    侯燮再次起立,推舉後軍右都督張存禮,皇帝立即準奏。大夥兒都看出來了,陛下這是有備而來,恐怕是早就和五軍都督府通過氣,甚至人選都是早就定下來的。


    直到這裏大家都沒說什麽,但是當皇帝說到向遼西集結五萬軍隊,臣子們中間還是出現了不小的騷動。


    「這是第一批,登萊的備倭軍、駐河北神武軍還要陸續向牛莊、遼陽方向增援三萬人。」皇帝說完,下麵的嗡嗡聲更響了。


    殿值禦史不得不大聲喝止:「肅靜!」


    八萬人,這個架勢大家已經看出來,這是準備要在遼西大打一場了!


    「陛下,臣實在不明白為何要大動幹戈?


    如果克爾各人南來,那隻是讓色延和魯顏兩部受到損失,我軍隻需加強邊牆守衛,最多前出數十裏防禦也就說得過去了,如此調動是不是太過?


    是否邊將有誇大其實之詞呢?請陛下明鑒!」發言的是戶部左侍郎周載運,這人是個數計高手,著有多部數算書籍,是個計算專家。


    但是不會說話,常常得罪人。這步一開口就把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全得罪了,眾人立即怒目而視。


    「周大人,這話未免不合適吧?你是覺得兵部和我等皆為無用的草芥,還是覺得你比我等更擅長指揮軍伍呢?」


    李庚三抖動著胡須沉聲問道。古林屬於後輩不便抗聲,侯燮脾氣太糟糕,所以老侯爺便站出來了。


    「這個……,下官並非此意。」周載運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梗著脖子辯解:「後也息怒,下官隻是想問個事實!」


    「事實就是你不懂軍務,閉嘴吧!」


    「你……!」


    趙拓咳嗽了一聲,看二人都不說話了,道:「殿值禦史,二卿殿上失儀,記檔!」然後說:


    「周卿所疑所慮者,無非大軍調動靡費錢糧而已,然而這次朕卻不打算讓戶部虧損,嚐試發行國債法。具體有劉大伴和大家說說。」


    見他點頭,劉太監上前一步,把印發國債債券、國債發行和買賣辦法說了,立即轟動全場。


    「國家舉債,聞所未聞,前無來者呀!」


    「天朝顏麵何存?」


    「諸卿,」趙拓大聲說:「卿等如有更好的籌措軍費辦法,朕洗耳恭聽。」


    「陛下,臣還是那個疑問,這仗非打不可嗎?」周載運再次起身。


    「朕不知道,這要問克爾各的也必汗才行。」趙拓有點不高興了,冷冷說:「他是不是要進入遼西,是不是要威脅遼陽,朕與諸卿都做不得主,因此朕隻好做最壞打算。」


    「但如果他根本沒進遼西,朝廷靡費這樣多、花這麽大氣力值得嗎?」


    趙拓皺眉,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這時有個聲音道:「下官有個疑問想問周大人。」趙拓拿眼去尋那聲音來源,在文官的最後排看到有個人舉手,臉色立即緩和下來:「準!」


    李丹上前,先報了名字,然後轉向周載運:「下官請教周大人。」


    「豈敢,探花郎請講。」周載運納悶這小人兒笑嘻嘻地跑出來,不知他要問什麽?


    「敢問大人,戶部承計江南漕運貢米可是有漂沒一說?」


    「有的。」


    「這漂沒可是年年有,而且年年漂沒固定數目的?」


    「這個……當然不是,每年多少略有不同。」


    「然則稅關計算運載量時還是會按一定數額多計漂沒數量,可對?」


    「正是。」


    「既然每年漂沒量不同,何以官員計量時要按固定增量計算漂沒,莫非他們能未卜先知?」


    「當然不是!」周載運惱火地一抖袖子:


    「所謂漂沒的實際數量都是運抵後方才知曉,官員計量時打出富餘量乃是為了保障運抵京師各倉的貢米數量無誤,即便中途發生些許漂沒也不會使總數受到影響!」


    「那麽這是一種未雨綢繆的做法,下官這樣理解可以麽?」


    周載運點點頭。


    李丹轉向兵部和五軍都督府這邊:「列位大人和將軍都聽明白什麽是漂沒,以及事先收取增量防範漂沒給運抵京師的貢米總量帶來損失的做法了吧?知道戶部是如何未雨綢繆了麽?」


    眾人或者點頭,或者拱手道:「原來如此,某受教!」


    「可……,李探花問這些,與大軍集結遼西有何關係?」周載運不解。


    「他的意思是說,戶部有戶部未雨綢繆的辦法,兵部也有兵部的。可對?」孫凎(吏部右侍郎)微笑著幫李丹解釋。


    「多謝孫大人!」李丹從兄長口中知道孫凎是和揚中走得比較近的年輕官員,也是目前皇帝比較信重的人之一,向他深揖致謝後,對周載運說:


    「遼西地方廣大,兩城之間可相距數百裏,而克爾各騎兵速度明顯快於我步兵,待到他已經踏入大青山朝廷再調兵,隻怕抵達前線途中,各城、要塞均已失陷。


    兵部向遼西調動軍隊,乃是軍事上的一種未雨綢繆,正常得很。」


    「哼,可他們調兵是要幾十、上百萬兩銀子的!」周載運說。


    「剛才陛下不是說可以采用國債法吸納民間資金,不用國庫出太多銀子麽?」


    李丹心裏暗自腹誹,再多話我就要問問你每年征收的漂沒價值幾何,真正拿來抵漂沒損失的又有幾何?到時看你如何解釋每年多征收餘糧的去處!


    不料周載運是個直腸子,他聽李丹說到國債,馬上順著他的話頭將火力轉到國債上來:「老臣搞不懂,若國家有錢則辦事,無錢則不辦,何必向民間舉債?」


    「你這老人家真正迂腐,人家馬蹄都要踏進我等家門了,還在這裏摳唆這等芝麻事情!」侯燮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聲道。


    「既如此說,周某請問老將軍一句,設若花了百萬兩銀子克爾各人根本就沒來,當如何?難道老將軍砸鍋賣鐵替朝廷還賬?


    而且還有那二分的利息,從何處出這筆錢?」周載運也來氣了,顧不得什麽君前失儀,將兩手拍得「啪啪」作響。


    「侯老將軍莫急,周大人是不明白為何要這許多銀子,並且要得這樣急迫。


    而周大人也沒搞清楚,其實方才已經說過國債用長蘆鹽場鹽稅收入做擔保,將來發賣或出租所占領地區內的牧場、耕地、果園,用所得抵扣利息。


    這樣一來確實朝廷不出大筆銀錢,便能從民間借貸,而民間借錢給朝廷不但有好名聲,還有大筆利息收入。彼此都有利的事情,推進起來應該不會有很大阻力。


    加上方才陛下的意思其實包含兩層:西路前出策應、東路備戰集結;西線支援色延、東線開疆拓土!這是何等偉業雄心?


    我們可以用一支隊伍完成兩個任務,不是很劃算嗎?」


    「開疆拓土?」眾文官都愣了下,裏麵有這說法嗎?


    「你們都沒聽出來?」李丹看看大家,然後從劉堪手裏接過那遝子紙,翻開找了下:


    「瞧,這裏說要遼西諸軍沿利州、懿州、洪州一線展開並推進至庫倫,做好與來犯之敵在大青山至烏丹一線的合戰準備。


    請問吏部鄭大人,上述各地可是我朝置官、設衛的城池?」


    鄭壽搖頭:「非也,這些地區先皇北伐時曾經占據,但未及設置官府,先皇中途崩逝,大軍折返,之後色延複占。如今均為厄、漢混居之地,由色延設官管理。」


    「多謝鄭大人!」李丹謝過之後,笑著問:「各位大人可明白了?陛下明著是要會戰克爾各,暗裏是要收複這三州兩縣之地,可不是開疆拓土麽?」


    「哦,原來如此!」眾文官恍然大悟,立即臉上露出笑容。自古以來皇帝開辟疆域總是件文治武功的大事,值得推崇也不好阻攔的。


    周載運想了想,拱手道:「陛下雄心,老臣欽佩。但隻盼陛下三思而行,莫要擅起邊釁,防止隋末三征之教訓(指煬帝三次伐高句麗耗費國力)。」


    「周卿忠心,朕十分感念。此事朕會議前不但征詢過多位重臣意見,也曾與太後告知。」趙拓知道這位周載運也是個三朝老臣,所以把太後搬出來說話:


    「克爾各騎兵日行百裏,若非色延、魯顏二部拚死阻擊,他們隻怕現在已經過可可河(青城至大寧線)了。


    所以朕才決議準備會戰。一方麵要盡力擊破克爾各的鋒芒,使其不敢窺視我遼西。


    另一方麵借機與色延、魯顏建立朝貢內附的藩屬關係,同時正如李卿所說,要盡力讓先皇拓展的疆域真實地成為天朝所屬。此戰關係甚大,朕望諸卿勉力助朕,以期成功!」


    殿裏的大臣們呼啦全站起來,躬身應答:「臣等必勉力,為陛下前驅!」


    本來侯燮想去做這個遼西都督諸軍事的,但李庚三勸阻了他。


    最終五軍都督府推舉了較為年輕,且有經驗的石毫來擔任這個職務,他現在已升任左軍都督府副都督(正三品),掛右護軍勳銜。


    當初李丹曾在撫州拜見過他一次,沒想到這次居然是熟人,他很高興。


    接下來果不其然皇帝下旨,要李丹以參軍、總鎮撫的身份到石毫帳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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