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渭南,李丹忽然不走了,以旅途過於疲勞為名待在驛館的館舍裏,隻讓溫舟等帶領商賈和士子的隊伍先進西安府落腳。


    這下子打亂了所有人的安排。布政使蔣存理、提刑按察使衛橦(chuang,音同窗)、都指揮使沈柚、左參政伍憲哲,還有西安知府孟季平、守備參將陸城遠,幾大員坐在一起莫名其妙,都猜不出這位新貴打的什麽主意。


    「難道他是以此表達某種不滿?」衛橦猜測說。


    「按說不應該。」蔣存理搖頭:「形勢緊迫,洛川告急,市麵錢貴,人情洶洶……。他是來辦差的,哪有坐視的道理?」


    「是呀,他不急皇上還急呢!」伍憲哲點頭同意:「這亂哄哄的,不理清楚頭緒,今年的夏稅可怎麽收?」稅收是他的責任,所以這仁兄最著急此事。


    沈柚不說話,他是幾個人裏心底比較有譜的一個。昨日便有快馬急送了欽差的指示:陝西全境封關封渡!所謂封關封渡,就是各個關口、渡口都閉鎖,隻進不出!


    陝西這地方是北高、中低、南山地,所謂關中就是指這個「中低」的地區,古稱「京兆」。


    漢中也有點平地,但那是四周皆山,平地麵積比關中小很多,所以劉邦不樂意做漢中王,憋著要出陳倉奪關中就是這道理。


    西有散關(大散關),東有函穀關、潼關,南有武關、藍關,北有蕭關。在要路上還有關隘,比如關中去漢中必經的破鑼寨(散關道)、銅川金鎖關和石門、延北的石嘴驛等等。


    所有的關隘都閉鎖,陝西這地方就成了一個進不去、出不來的鼠籠子,中間還有幾道隔間。你跑到哪個隔間裏都不免被逮住。


    一看這架勢,沈柚就知道這位欽差準備來狠的,既如此,他也就不著急,手裏揣著欽差派人遞來的二十萬兩銀票趕緊招兵訓練把課都補上。


    他雖然有點貪但不傻,來人說了欽差大人表示隻要他配合,以往的爛事既往不咎,最差五軍都督府那裏還有位置可保。


    有了這顆定心丸,他也給部將們打好招呼,都老實點、配合些,不然老子可不保你!所以沈柚坐在這裏心情最放鬆。


    銀子發下去士氣自然起來,大人愛進西安不愛進西安又有什麽關係?他甚至覺得好笑,這些文官就是太多愁善感了!


    知府孟季平很尷尬,他已經和大糧商安家說好了借用其花園作為巡撫府邸,但昨天打前站的巡撫標營高千戶來時,稱欽差已答應住在鹽商嚴新的別院裏了。


    孟知府今日散會後還得趕緊去給人賠罪,畢竟「趙嚴張劉安」這五大家哪個都得罪不起。


    守備參將陸城遠很矛盾,心裏打不定主意該往哪邊去為好。自己的親戚吏部尚書派人來,意思是讓他設法給李丹穿小鞋,要看他難堪。


    但是對自己有提拔之恩的侯都督卻語重心長地在信上說:對武將不歧視的文官太少了,尤其此人還深得皇上信重,你可要把握機會和他多親近才好。左手右手都是肉,怎麽辦?


    正胡思亂想,忽聽左參政說:「一得兄(蔣存理字),要不我跑一趟渭南,至少試探下看看他什麽意思。你看呢?」


    蔣存理很難過地吧嗒嘴:「和盛(伍憲哲字)何必勉強?」


    「下官實在是憂心得很,反正坐在這裏也是食不甘味、寐不能寢。」


    一個三品大員要巴巴地跑去主動拜訪五品官,縱然李丹名義上兼著四品右參政,但原則上沒這個道理。


    可大家都等著欽差來拿主意,這局麵現在誰也不敢出意見、拿主意,整個陝西官府處於靜默狀態,如再把關口、渡口一封,嘿!就是個關了上千萬人口的大牢。


    奇怪的是這種事要在別人身上早被視作割


    據謀逆了,李丹不知怎麽說服的皇帝,陛下竟默許了他的這個計劃。


    麵對反常所有人都本能地炸起翎毛來,誰想人家根本沒靠近,就地洗洗睡了,讓所有人、所有準備都差點被閃著。


    「也罷,」蔣存理終於點頭:「那……就辛苦和盛走一趟。」


    「大人且慢。」衛橦攔住,說:「既和盛代表布政使司,不如讓知府或守備府這邊去一個,緩解尷尬並且也能夠代表咱們陝西的武人表示下歡迎的態度。」


    「唔,有道理!」


    沈柚心裏暗罵,這個衛橦就是會琢磨人,居然整這樣一出,好像老子不說話就是不歡迎欽差似的。


    他想反正欽差給我放了銀票在此,你們愛怎麽折騰隨便!因此更不開口。


    陸城遠一瞧,那意思就是說我唄,非要出個武將,不敢直接戳沈大人,便支使我去跑這趟。他看了眼沈柚的神色,堆起笑臉來拱手:「那末將遵命。」


    蔣存理和衛橦見他曉事主動,都滿意地撚須點頭。


    停在渭南李丹有自己的打算,沒有把握控製西安府在手裏,他可不想貿然闖進去。


    先期抵達的林語堂他們已經開始工作,林語堂公開表明身份是李欽差的幕僚,所以很快混進了官吏圈子。


    他本來就曾做過餘幹主簿,後來又代理過金溪縣,所以官場上得心應手,已經連著送了兩份陝西官場的調研情報過來。


    劉啟則隱在幕後對市場活躍、商品流通和鈔幣矛盾做細致調查;


    蕭貴則在鐵刀師父介紹下先後和昆吾軍、武安軍的一些中下級軍官交上了朋友,從他們那裏了解軍內存在的問題和戰力相關情況。


    李鐵刀暗中開始編織陝西的情報網,高飛則半公開以職方司陝西特派專員身份出現,通過職方司偵察、了解黃道教、葉兒羌、吐蕃的情況。


    李丹停下來,有個目的就是等後麵的周正帶著衛雄、竇炯追上來,他們要協助職方司展開對黃道教的全麵監視和探查。


    李丹在家「休養」,難得地與阿英更多相處,聚少離多讓他們不但沒有生疏,反而最近更加喜歡黏在一起了。


    義子存世已經開始習字,李丹每天抱著他坐在腿上,看他描紅,輕聲告訴他怎麽做可以寫得更好,當他寫得有改善時便鼓掌或者喝彩以鼓勵。


    伍氏邊做針線活邊和阿英說話,聽到他的大聲誇獎兩人都抬起頭來抿嘴笑。


    「大人別這樣誇他,把這小子寵壞了!」伍氏說,又叫兒子:「快下來,都那麽大了,不怕把義父壓著?」


    「他怎麽可能壓著我?不過這小子越來越沉,再過一年可就難說了。」李丹笑著起身,讓小家夥自己接著練,來到桌前喝水。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不習慣優雅地喝茶,當然和官員們廝混的時候另說,在家裏他更多還是喝白開水。


    「英娘,你這老師當得好!我聽存世說他把餘幹小學三年級的課本都已經學完了?乖乖,那很了不起啊!抽時間我得考他一考!」


    「還用你考?」阿英白他一眼:「我拿去年的卷子已經試過,語文得九十分,算術滿分,地理和自然分別是八十九分和九十二分。」


    「你這個做義母的主考,不會有放水吧?」


    「瞎說,我怎會做那種事?」阿英笑著瞪了丈夫一眼,忽然想起:「咱們到了西安見到鐵刀師父,他又該繼續學武藝了。」


    「啊?」存世聽見咧嘴:「義父,我每天學好多東西忙死了,可不可以不學武藝。要不你讓石頭叔教我,行不?」


    「不行!石頭那家夥對你下不了狠心,淨教的花拳繡腿,那都是上不得戰場的!」李丹毫不客氣地駁了回去:


    「你父親何等豪傑,我可不能給你做個花架子文官。小子給我記住,將來你是要獨當一麵的,手裏沒本事哪個樂意服你?」


    「就是,學學義父,那些手軟腳軟的官兒在他麵前不都乖乖地?」伍氏說完就瞥見曹均有往門口走來,立即給李丹努努嘴。


    「大人,西安來了兩個官兒說要‘求見,吳先生請他們到客廳去了,您看見還是不見?」曹中軍說完遞上兩張名刺來。


    李丹打開瞧瞧。頭回見這東西還挺新奇,可算見識古代的名片了。可看得多了他也就沒啥激動,思忖片刻小聲說:


    「大約是來看我動靜,西安那夥人等得心裏發毛了。也罷,咱們就屈尊去見見吧。」曹均有背地做個鬼臉兒,心想一個左參議、一個將軍,您居然還是屈尊相見。


    不過他回到客廳還是滿麵笑容地拱手說:「二位大人,欽差聽聞您們駕到已經在更衣,請兩位稍坐片刻。」


    來的正是伍憲哲和陸城遠。他倆被吳茂接待,伍憲哲早聽說李三郎身邊這位吳先生是他最得力的謀士,所以不敢小覷,正在小心地想從吳茂這裏套些有用的消息。


    吳茂得知他是心係今年的夏稅,笑著告訴他完全不必擔心,欽差既來就是有備而來,這些事都已有考量。


    說著吳茂向他詢問本省往年兩稅收繳情形,得知陝西最大的問題是人口流動和隱戶。


    人口流動好理解,本省多山地台原,人往溝穀裏一鑽說投親靠友、買賣運輸,再找都難。那路上的行人誰知他是否曾經納稅?


    若隻對固定人口收稅,不但有遺漏,而且還因不公平多招致怨言。按伍大人說法,年年都有因此與公差衙役扭打被拘的。


    所謂隱戶,就是有些人把自己的土地投獻給獲得免稅政策的人家,然後在他家庇護下躲過稅收,然後從收入中取些給那庇護者做好處。


    本朝不像李丹所知的前世大明那樣粗疏做事,沒有老朱大手一揮讀書人隻要中秀才就免稅、皇族一律免稅那樣的糊塗政策,但優免還是存在的。


    皇族隻用繳半稅,公爵以上全免,有功名者減半征收,進士及有九品以上官職者全免。


    因此便有人靠了這些人的羽翼下獲得逃避稅的便利,而且近年來隨著荒地不斷墾殖,這樣做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本朝沒有和大明一樣對新地有「永不加科」的承諾。


    「那麽,大人覺得這樣造成的稅賦損失有多少呢?」吳茂問。


    「唉,實話實說,若一點不漏地收繳上來,本省稅賦再增四成應該沒問題。不過……,」伍憲哲看看吳茂:「先生可知為何沒有人追究這些事麽?」


    吳茂一笑:「無非擔憂民變而已。」


    「著哇!」伍憲哲放心了,他就怕這位說服欽差為了業績功勞大索全省,那陝西可就要雞飛狗跳沒有安寧啦。


    後堂腳步聲響,大家都站起身。曹均有先出現,一手挑起簾子高聲道:「諸位大人,欽差李大人到!」


    伍、陸二人愣了下,沒想到介紹如此簡短,難道不該把官稱全報一遍,以示威嚴和體麵嗎?


    接著就見一高大健壯青年出現在門口,頭戴潤玉束發冠,散發披肩,一身勁裝箭袖騰騰而入,向他們拱手,中氣很足地說:


    「下官李丹,奉旨入陝甘寧邊公幹,見過二位大人。幸甚、幸甚!」


    大家賓主落座,寒暄一番互致辛苦。李丹瞧著伍憲哲問:「這口音聽上去好熟悉,請問大人籍貫何處?」


    「下官本朝鮮開城人士,父輩遷居遼陽後來歸化了(指與當地女子婚姻後入籍),所以是以遼東籍參加的科考。」


    「哎呀怪不得這口音如此熟悉,遼東人


    氏參加科考者甚少,大人不但中的而且做到如此高位,難得、難得!」


    這事是伍憲哲生平所最得意處,得到眾人誇讚頓時臉上成了一朵花,心想這年輕的欽差果然有一手,他竟事前就摸清了我的底細,故意提及教老夫開心一場,倒會做人。


    「大人橫刀立馬挽救遼東,擋住了克爾各人的二十萬兵鋒,說來也是挽救了老夫的家人、鄉裏,理應是老夫向大人致謝才對!」


    說著伍憲哲起身向李丹深揖,李丹急忙上前側身相扶,屋內氣氛一時無比融洽。


    重新落座,李丹捧起蓋碗吃茶。伍憲哲見了不得不主動提起話頭:「我等西安官民皆盼欽差如甘霖呐,不知李大人何時前往府城?得著準信我等也好做迎接的準備。」


    「哦,這個呀,不急。再等等吧。」說完李丹放下手中蓋碗。


    伍、陸二人聽了麵麵相覷,伍憲哲臉上笑容漸漸褪去,皺眉問:「請問李大人,可是我等做錯了什麽,或大人有什麽不滿意,又或者大人別有考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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