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國之初,對於女子的拘束相較眼下略顯嚴格,卻也不拘女兒們獲允出門參赴各式各樣之文會宴席,但乘馬者少,貴族女兒出門也還需以幕蘺為遮,後來就“縮短”為幃帽,及到眼下,更是鬆泛起來,非但不少貴族女子常愛鮮衣怒馬灑脫縱騎,多數都不再帶那幃帽等遮掩累贅之物,拋頭露麵也是常事,更掀起一股女著男服之風,世人習以為常,除了極少部份恪守陳規者對舊時禮規身體力行,也並沒多少閑人指責這“世風日下”。


    然而到底是在長途跋涉,並非熟悉之境,為少是非,袁氏當然不允女兒們如同男子般騎乘,王十五娘是家中嫡幼女,相比姐姐王十一娘更得許多驕縱,值此春好之季,水路時還可於行船觀賞沿岸景致,待上了陸路,經這半晝車馬憋悶與顛簸,心中實已不耐,她又是才習騎乘不久,正是新鮮時候,是以當賀湛主動這麽一提議,立即就表現出無限期待,眼巴巴地仰望不說又伸手拉了母親衣角默默撒嬌。


    更兼著王七郎也在一旁附和:“母親,此時出城已遠,又至農郊清靜之處,光天化日下咱們更多部曲跟隨,不怕遭惹歹人,行途憋悶顛簸,讓弟妹們騎乘散心未嚐不可,也可消解幾分疲累加速行程。”


    見兒子與賀湛這般請建,女兒也在一旁期待熱盼,袁氏也隻好應允,隻囑咐七郎:“你妹妹初習騎術,可得照管妥當,休要她逞強。”


    當王十五娘歡呼雀躍連聲囑咐停車時,賀湛卻看向柳小娘子,見她也正迎視,便又是一笑:“小丫頭可也覺得憋悶,莫如我帶著你騎行一段兒,這一路田野風光自然秀麗,想必你這年紀還鮮少見過。”那神情,頗有“誘拐”之嫌。


    自從那日離開蘇州前的試探,不過次日,眼看柳小娘子已經恢複如常的賀湛就忍不住要恃機詳談,奈何柳小娘子身邊總有仆嫗寸步不離,他做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外男”不得不有所顧忌,總算等到陸行獨處的機會,這回果斷抓緊。


    “世母可允?”柳小娘子一如既往的乖巧,卻也表達了願意乘騎的心願。


    袁氏當然不會有異議,一來眼下民風開放,再者柳小娘子這時又的確年幼,怎麽也不到受那“授受不親”規束之時,故而也隻是叮囑賀湛:“更得仔細些,柳小娘子年齡尚小,千萬別有意外。”


    賀湛一邊笑著稱諾,一邊就到了車前,剛見柳小娘子探出身來,二話不說就將她“一撈”,不待女童雙腳落地,直接就托上了馬鞍,他也隨之上馬,並非有唐突之意,實因柳小娘子年幼,兩條小短腿連鐵鐙都夠不著,光靠雙手抓緊扶環,即使有人握疆牽引也難保不會摔跌下來,必需得同乘才能保證安全。


    賀十四這時已近及冠,柳小娘子才剛剛五齡,即使這般同乘也不會引人側目。


    當然,再有王七郎有意引開王氏幾個小郎君與娘子先行在前,賀十四帶著柳小娘子在後騎乘,兩人這番竊竊私語才更不怕落於人耳。


    卻也騎行不短,大約過了半刻,賀湛才開始說話,不過直奔主題,沒有一點鋪墊過場:“裴後薨逝,為葉昭媛毒害一事即被天家公布萬眾,據說是葉昭媛不滿父兄受裴鄭兩族牽連,才生報複之心,葉昭媛處死,其因裴鄭牽連流放邊域服役之父兄也被追責處死。”


    “隨之,於營州拒不奉詔而擁兵自重之潘逆,非但與北遼串通擊敗大周討伐之軍,並攻破饒樂都督府所轄鮮州崇州等境,公然自稱安東王,臣服於北遼。是以,自大周建國,強盛之時轄治之遼東、高句麗、渤海國等域竟盡數淪為失去控製。”


    賀湛說完此番,微一垂眸,瞧見被他半擁著的女童神色平靜,隻將背脊挺得堅硬,沒有開口,卻也不覺驚奇,他不由一歎:“潘逆之行,致百官群臣憤然,朝廷卻置領土主權淪陷不顧,聖人似乎更加震怒於裴鄭,不久頒詔,凡與京兆裴氏、鄭氏一本同源者,終生不得入仕,連科舉都不允參加。”


    前朝至今,數百年曆史之赫赫裴鄭二族,徹底敗落,永無翻身之境。


    “及到如今,有北遼強軍支持,潘逆再滅鬆漠,並意圖攻陷薊州平州等地劍指幽州兵犯中原。”賀湛說到此處,又突兀一笑:“然,裴後薨逝一年之後,當諸多官員熱諫再立新後之時,聖人卻力排眾議,宣稱今生今世,唯有裴後一妻,再不立後。隻將太後之外甥女柳氏封為貴妃。”


    柳小娘子不由垂眸,聖上這般,在世人眼中無疑對裴後這位亡妻用情至深。


    她依然不想說話,隻聽賀湛繼續說道:“自從裴鄭滅族,裴後薨逝,原本沒落之京兆謝氏飛速掘起,與太後父族韋氏頂替裴鄭,一躍補入京兆十望!”


    韋氏也還罷了,當年裴鄭謀逆案,謝氏可是力挑大梁率先發難之一。


    “謝饒平原本隻是畿縣縣尉,因與韋氏聯姻而受天家提攜,竟一躍而為禦史中丞,後,其率先結眾,彈劾裴鄭逆謀大獲全勝,當裴鄭族誅,他竟任職尚書令得入政事堂為相。”


    關於京兆謝氏,柳小娘子從前本無注意,直到這謝饒平升任禦史中丞,並鼓動朋黨針對裴鄭,力爭將裴鄭入罪之時,她才不得不關注。


    謝氏雖也屬大周著姓,可兩代之內,自從肅宗帝時,京兆這一支就不受重用,謝饒平之父祖,甚至伯叔,品級最高者不過是下州刺史,其本身雖年少成名,由明經科及第並奪狀頭,可也候職八年而無授,不過後來今上得儲,謝氏作為韋氏姻親,才被德宗帝封了個畿縣縣尉,正九品下職官,哪知德宗駕崩,短短幾年間,這謝饒平就能位及相國!


    提拔之速,大周兩百年來隻此一人。


    賀湛繼續說道:“除謝相國以外,政事堂諸多宰相,分別落於韋、毛、李、霍等家,皆為力指裴鄭謀逆等黨羽,要麽以謝相國為首,要麽跟奉韋相國……值得注意者是,與京兆裴氏數代姻親之薛氏,竟也以參知政事一職入相。”


    薛家?柳小娘子總算挑了挑眉,那雙與稚嫩麵容及不相符的眼睛,又再深遂下去幾分。


    “更有諸如姚潛等……”


    姚潛!柳小娘子不由握緊扶鐵——這位可是告發裴鄭謀逆的關鍵人!


    “自打潘逆擁兵自重,朝廷便調姚潛領軍討伐,屢戰屢敗,導致領土喪失,可這姚潛非但不受責罰,反而平步青雲,眼下已為安西都護,如今看來,姚都護與謝相國過從甚密實為天家信臣。”


    裴鄭滅門已逾三載,經過那番血腥殺戮,眼下再無人敢提當年謀逆一案,而獲益者們,自然也逐漸顯山露水。


    “毛相國當年不過大理正,隻因察明謀逆大案有功,一躍而為宰相,如今,他視謝相國馬首是瞻。對了,將姚姬撮合給柳少卿之元刺史,正是毛相國從前屬吏,三年間大獲寵幸,元刺史那再嫁侄女,因為太後千秋宴獻舞竟就被聖人看中,封為賢妃。”賀湛說到這兒略微一頓,仔細省度,見被他擁乘的女童神色依然不變後,唇角倒牽起一絲極為諷刺的笑容:“元賢妃也就罷了,裴後薨逝,謝相國之侄女原為皇後大熱之選,不想後來卻連貴妃之位也失手,眼下被封淑妃。”


    這事似乎更值得玩味?柳小娘子唇角亦笑。


    又聽賀湛說道:“我甚至察探清楚,當日在鮮滋齋意圖威脅店家之文士,正是毛相國之堂侄,多年不第,毛相國得重後,才得了恩蔭,如今是要往長安上任,竟將任京兆尹!”


    雖然自打肅宗之父建宗時起,大周官場已然諸多蔽病,天家任人不賢時有,然而此等多年不第者一忽就得從三品京兆尹之重職,確為開國至今屈指可數之荒謬奇聞。


    “那位與之爭執者,虞山邵九郎也為著姓之後,祖父曾任歙州刺史,不過其父早逝而未授職,眼下卻是欲往京都投考,邵九郎耿直又多狷狂,其文采雖有,性情委實不適仕途,如今又得罪了正當權貴之毛家子侄,今後隻怕更加坎坷。”


    賀湛說完之後,沒得他那“裴五姐”別外叮囑,猜測著應當是這些官場人事太過雜繁,而她眼下雖獲新生,然這身份以及年齡又實在不能幹涉許多,便就打住,說起另要:“有一事,眼下世人多有疏忽,柳氏之太夫人,即爾如今祖母,雖出身京兆韋氏,卻並非與太後一母同胞。”


    柳小娘子一怔,下意識想到柳家太夫人難不成是庶出?不大可能吧,柳家京兆十望由來已久,雖自德宗以來風頭略遜裴家,且這太夫人是繼室,不過卻是宗婦,韋氏雖是著姓,也曾出過垂簾聽政輔佐幼帝的端慧文皇後,不過家族相比京兆十望仍顯勢微,這位韋太夫人從前又無才名服眾,若是庶女,怎麽也不能嫁入柳家為宗婦。


    隻聽賀湛立即解釋:“韋太夫人與眼下謝相國之妻韋夫人皆為嫡出,反而太後卻是庶出。”


    柳小娘子大訝——韋太後可是她的“前婆母”,她竟從未聽說太後原是庶女!不過立即又釋然了,德宗自其元後薨逝,多年不冊中宮,唯有韋氏育有皇子被封貴妃,寵冠多年,雖未及後位,但因十餘年間德宗唯一庶長之故,韋氏母憑子貴,當然不會再有人議論其為庶出,更何況韋妃之子後來得儲,眼下更為九五之尊,哪還有人再提韋太後庶女這層身份。


    “更值得玩味者如,眼下韋相國也為庶子,當然是韋太後一母同胞,不過韋氏一門除韋相國外,倒未多得信重,至少相比謝、毛等遠遠不如;再有,韋太夫人本為繼室,若說聖人體恤親眷,理當照應太夫人親生之柳少卿,然而,反是元配嫡長柳譽宜被封郡公;再說爾父柳少卿,原為富陽縣令,一年多前就至任期而返京候職,直到柳貴妃受封,總算調任京官,雖是太常寺少卿官位,相比而言,真不如柳家二房庶出之柳敬宜,早早就提擢為左拾遺,官品雖不比少卿,卻為聖人近臣躋身門下省。”


    這話就差直接點明了,或許韋太後與柳小娘子如今祖母韋太夫人之間有隙,才致於這般重用柳氏元配嫡長及庶子,意在警誡太夫人。


    柳小娘子微微一笑,之於許多事由,眼下結論尚早,不過得知這些蹊蹺後,自然比一無所知盲人摸象更加有益,至少,讓她有了個大致方向。


    於是小丫頭才總算開口:“帶我跑跑吧,這時節,春暖風和,又值這田野自然風光,妄顧豈不可惜?”


    一句話說得賀湛心頭大悅,一緊韁繩:“你坐好了。”


    當馬蹄疾疾,踏著春陽往前奔跑,青山碧野擦肩退後,賀湛卻忽然聽得一句極其細微卻又真誠的話:“十四郎,還能與你相見,我之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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