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省時一場風波,讓十一娘心中越發拿不準韋太夫人究竟是個什麽脾性,若說她善待阿蓁姐弟是掩人耳目,不想被議論苛薄不慈,那麽似乎也不應表現出冷待二房,難不成,這位對庶子厭煩疏遠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卻對“威脅更大”的長房是真心顧重?可姑母決不可能是急病身故,姑母之死勢必與裴鄭滅族有關!倘若不是韋太夫人逼迫,那麽難道是姑丈?


    十一娘閉目,她實不願意相信姑丈背信棄義、道貌岸然。


    她從前就知道祖父並不十分願意與柳家聯姻,後來答允,一則是因為有齊王妃居中撮合,二則也是經過考較,確實認為柳姑丈不似其父,而被生母袁夫人教管得甚好,德才俱優,縱然袁氏早逝,柳姑丈也沒移了性情。


    十一娘並不十分了解祖父當年為何不屑柳氏家主柳正,大抵是認為其品性不佳,故而才不樂意聯姻,然而齊王妃本是祖母表姐,又與袁夫人是知交好友,當年袁夫人身子不好,仿佛早有預感不能挨到兒子娶妻,一早籌謀為兒子早定姻緣,齊王妃也確是見姑丈姑母好比金童玉女,才居中撮合。


    不過當時因為姑丈姑母年齡尚小,並沒有正式文定,也就隻是口頭意會商量而已。


    果然不過多久,袁夫人病故,柳正娶韋氏為繼室。


    十一娘記得姑母及笄後,齊王妃應袁夫人臨終懇求又再找祖母商量過幾回,結合那時她隱約聽得母親勸慰姑母的話,似乎韋氏對這門姻緣也相當積極,毫不在意繼子娶得望族嫡女。


    而婚後,柳姑丈與姑母也十分恩愛,姑母回回歸寧,都是喜笑顏開。


    與眼下柳信宜兄弟二人不同,雖然姑母也隻生了一雙子女,之於從柳正一代就有子嗣單薄之憂的柳家而言,遠遠不到足夠,然而柳姑丈卻不納姬妾,甚至連侍妾也無一人,祖母自覺慶幸,認為姑母實有福份。


    十一娘記得當年自己年歲漸長,關於這些事務,祖母與母親也不怎麽對她避諱了,便聽過祖母感慨,說也是姑母運數,韋氏到底是繼室,後來又生了親子,本身並非苛薄人,是以才放手不理長房子嗣一事,省卻姑母不少為難。至於柳正,聽說到老越發不像樣,借口子嗣不知納了多少姬妾,鬧得家宅不寧,哪知到底隻得了兩個庶子,其餘都是女兒,柳正縱情聲色,也不管長子如何,否則即使姑丈是難得一見情義男子,有高堂在上管迫,也不能恣意。


    可這時想來,倘若裴鄭滅門有柳家參與……


    當時柳正已經病故,韋太夫人即便與太後並無不和身為女子作為也有限,柳信宜當時還沒任左拾遺,身為庶出也不可能有那能力,柳均宜當時還在富陽任縣令更是鞭長莫及,隻有姑丈身在京都方能參與!


    而滿滿一個柳家,能得祖父信任者也隻有姑丈,對於那幕後隱凶,才有利用之處。


    裴鄭滅族,姑母暴亡,柳氏被封貴妃,姑丈得爵,柳家二子均得重用抑或高品……


    這似乎也能解釋何故姑丈得爵韋太夫人並無忌恨,因為諸多益事,皆為姑丈功勞。


    十一娘越是往這方向推測,自然越是心驚。


    可她卻不能排除這一可能,榮華富貴四字,自古造就多少忘恩負義、人麵獸心!


    更何況幕後真凶很有可能是那人……


    幫凶們甚至還擁有“忠”字這塊重盾遮擋一切斥責,更談不上任何心虛。


    十一娘緊緊握拳,隻覺胸口仿佛被巨大一塊鉛鐵牢牢擠壓,疼痛從心脈直衝喉嚨,讓她喘不過氣。


    而就在這時,牛車終於軋軋停穩。


    蕭氏仍舊頗顯冷淡:“你原本知禮穩重,我也省得費事多囑,隻今日七娘、九娘都未跟隨,我又與袁世母另有要事商議,遲些你與王家小娘子玩笑,記得比平時更謹慎些。”


    這是已經到了目的地,京兆王氏門前。


    十一娘收斂所有情緒,微笑稱喏。


    大宅正入第二重屏門前,聽聞客至的袁氏已經在此迎候,為待客之禮,她今日固然是盛裝出迎,然而如雲高髻上縱然金翠光華,卻也難掩去袁氏眉間那股鬱黯。


    而在袁氏身後的王十一娘姐妹卻是興致勃勃翹首以待,尤其十五娘,已經趁母親不備悄悄踮起腳尖。與柳十一娘同行兩月來,雙方本已熟識,王十五娘又正活潑貪玩年紀,頗嫌自家弟妹呆板無趣,多得有個柳小娘子正合她意,既不吵鬧任性,又聰明伶俐,是以分別之後,王十五娘竟十分掛念這位“忘年之交”,今日聽說她要來拜訪,高興得一大早就沒消停過,翻找出不少玩意,打算一股腦贈予那小丫頭,她定會合不攏嘴。


    然而對於袁氏而言,對蕭氏此行自是半點不覺突然和意外。


    莫說她家七郎救了柳家女兒性命,柳家自然會備禮登門正式道謝,便說聯姻一事,柳四娘除服,禮數上柳家也要來意會一聲,好教王家準備請期。


    而讓袁氏不愉快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因為聯姻一事。


    回京之後,聽妯娌們閑話一番這些年官場變動,袁氏是越發不樂意這門親事,但相比眾多妯娌,她出身居末,又因為隻有一子,曆來不得翁姑親重,別說沒膽直言反對翁爹作主決定這門姻緣,便是昨日好容易鼓足勇氣,在丈夫跟前試探一句“妾身在想,莫如待致兒明年春闈及第,再定婚期豈不錦上添花”,結果就遭來了一場埋怨。


    “婦人之見,及第便能錦上添花?僅是及第,候缺指不定也得需個五、六載,三年前四娘因母亡服喪你還埋怨耽擱七郎,這時又不急了?舍得讓七郎再等五、六載才完婚?再者,我與七郎商量過,沒打算讓他明春下場,而是再精進兩年,報考進士科。”


    得知兒子婚期不但不能延後,卻反是將科考之期延後,袁氏隻覺雪上加霜。


    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足見進士登科難度,雖萬一考上,也比明經得職要快,不過七郎又不是那些次等世族子弟,王家可是京兆十望!一旦七郎考中,還怕朝中無人薦舉,哪會如同那等沒有門路者數載候缺?


    這些話,袁氏卻也隻能悶在心裏,不敢真與丈夫理論。


    她這心情,又哪裏愉快得了?


    尤其當見蕭氏坐於步輦到了近前,竟與多年前絲毫未變,仍是仙姿玉色、婀娜窈窕,半點不似已經為人之母的模樣,想到自己不過年長蕭氏幾歲,鬢角居然有了銀發,不是不時時烏染,袁氏的心情就更加鬱黯幾分。


    但也隻好打醒精神強顏歡笑寒喧。


    一直到聽說十一娘已經序齒並被蕭氏教養跟前,袁氏這才有了幾分慶幸,心說不枉頗廢苦心籠絡這庶女一場,倒果然有些造化。


    待領著蕭氏母女見完婆母,袁氏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客人迎往居處,雖然她也明白聯姻一事勢在必行,人選也不可能再臨時調換,然而心中就是解不開這疙瘩,故而與蕭氏有的沒的閑扯了好大一通,非但沒問起半句未來兒媳近況,甚至也沒讓兩個女兒領著十一娘自去玩耍,有心讓蕭氏張不開嘴。


    蕭氏當然也感受到袁氏在故意敷衍,心中也漸漸沉重下來。


    四娘與王七郎這門親事已經過了定禮,六禮完四,隻餘請期、親迎,正旦那日王七郎父叔來府道賀,還與她家郎君相談甚歡,顯然沒有悔婚之意,怎麽今日看袁氏這情形,倒像不大樂意?這可不好,阿家可是一心促成柳王兩姓姻緣,萬一出了變故,自己怎好交待?這麽一猶豫,蕭氏也就忍住了剛才一氣之下準備直言不諱的衝動念頭,耐著性子陪袁氏天南地北繞圈兒。


    王家兩個小娘子倒無知無覺,隻是聽這閑話也覺得無趣,都有些怏怏不樂。


    十一娘卻察覺出袁氏的存心敷衍與蕭氏的強忍不滿,她當然知道是為哪一樁事,別說這是個討好蕭氏的機會,就算為了幫小表妹,她也不會袖手旁觀。


    好在眼下她占著年齡小的便宜,偶爾失禮一回也不為過。


    因而,當袁氏那番長篇大論好容易告一段落,捧起桃漿慢飲潤喉時,十一娘忽然就插了嘴:“母親、世母,兒見苑內有桃花林,實想遊賞,望母親與世母許可。”


    蕭氏心頭一喜,好孩子,真有眼色,卻佯作輕責:“怎好如此煩擾。”


    袁氏無可奈何,隻好讓兩個聽了十一娘的請求後反而變得神采奕奕滿麵期待的女兒盡地主之誼,還不得不替十一娘開脫道:“本應讓客人盡興,怎稱煩擾。”心中卻不無報怨——這孩子今日怎麽這樣不懂事?


    蕭氏目送著女孩兒們出了廳堂,總算侍機把準備已久的話說了出口:“今晨,阿家還不忘囑托,趁著三郎與四娘孝滿,可巧阿袁你又回了京都,想設一宴,請貴府女眷過府一聚,為謝途中照顧之全。”


    作為女方,蕭氏總不好直言讓王家準備請期一禮,可話說到這份上,也已經到了那層意思,袁氏若再敷衍,蕭氏便決心問個準話,倘若袁氏真想悔婚,那可得好好論理,現下,她可再不擔憂當晚輩們麵把話說開後收不了場。


    袁氏不過就是心裏不舒坦才故意為難,又哪敢當真悔婚,這時隻好強顏歡笑:“我先謝過太夫人心意……阿家昨日也還說起,估摸著四娘已經除服,該商量請期一事了。”


    蕭氏徹底籲一口氣:“如此,我明日便送上邀帖,具體事宜,兩家坐一處再行商議正好。”


    這邊廂蕭氏趁心如願,而花苑裏王七郎卻等得心急,好容易才看見三個小丫頭往這邊走來,連忙招呼賀湛:“來了來了,咱們快上前裝作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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