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賢妃固然想隨太後一同前往紫宸殿,眼見“情敵”謝淑妃如何“狗急跳牆”趁機損毀一番,然而太後卻並未允她,一出含象殿,便將她打發,賢妃跌足懊惱——雖則,她那叔父元得誌視毛相國為“謀主”,毛相國又視淑妃叔父謝饒平馬首是瞻,到底是男人官場上事,賢妃可不及顧念許多,在她看來,世族寒門與上司下官並無區別,眼下隻看誰更得太後心意,那謝淑妃,比貴妃更加可惡,動輒與她爭功“奪寵”,還絲毫不掩鄙夷之態,時常與她在太後跟前明槍暗箭,這位才是死仇,不除不以為快。


    可無論元氏在宮內如何橫行,唯以太後之令絕不敢絲毫逆悖,盡管心有不甘,這時也隻能依依不舍歸去,錯過了紫宸殿前,晉王賀燁大發雷霆那場好戲。


    太後所居含象殿,本為天子配殿,按禮不應有後宮占據,然而天子純孝,連另擇福地一事也能乾坤獨斷,更何況於讓生母居住配殿,總之含象殿就在內朝中心紫宸殿不遠,太後不坐肩與,徒步過去也不用一刻。


    可是當太後抵達紫宸殿前,這裏早已是一番“地動山搖”“五洲俱亂”。


    謝饒平應是有公務叩見聖人,不巧正遇此一樁,被侄女淑妃煩纏住挪不開步,領著中書省幾名下官,與門下、尚書兩省長官,以及參知政事薛東原等相國,呆怔當場麵紅耳赤眼見晉王如何大鬧禁內。


    淑妃哭喊得地動山搖,被兩個滿麵驚恐的內侍不得已強押著,鬢上牡丹欲墜不墜,步搖垂蘇卻已下降肩頭,更讓人慘不忍睹則是,斜紅汙蘊,與胭脂混為一色,眉心一朵花鈿,竟然滑至鼻尖……


    在諸官摒息唯一女聲淒厲當中,還夾雜著已經被扒去外裳隻著襯褲的江迂,一聲更勝一聲“呼痛”!


    長階之上,禦門當前,紫蟒少年厲眉冷豎,竟然翹起一腿橫坐朱檻,兩手環抱膝蓋,高聲跋扈:“每板都要見血,八十杖他若不死,便讓爾等填命!”及見太後滿麵冰霜佇在不遠,晉王賀燁這才收斂幾分張狂,從那朱檻上一躍而起,笑笑上前稱謂“阿母”,草草環揖,腰都不曾弓下,竟就直身:“阿母,燁今日發現一件大事,淑妃竟與江迂這廝有染,我正罰江迂,以殺一儆百,至於淑妃,我已讓人扣了下來,待阿兄得閑,再處治她。”


    竟然用杖殺江迂儆政事堂諸相國,為的還是這樣一個罪名,太後險些一口氣憋在胸膛上不來,更兼這時,淑妃又淒慘一聲:“太後,妾身冤枉!”,讓這亂況又添幾分滑稽。可還沒算完,眼見上官謝饒平不便參預,李、毛兩位相國也不好插言後宮事務,韋相國操著袖子坐壁上觀,薛相國又曆來是個據嘴葫蘆,跟著謝饒平前來的中書侍郎霍赴抓緊時機討好上官,上前一步仗義直言:“太後,事發經過下官等親眼目睹,江內侍不過阻止晉王不當之行,並無錯失,更未觸及晉王口稱之罪。”


    賀燁“啪”地轉身,之所以有那一聲,是因他轉身時抽了一下鞭子,險險落在霍赴腳邊。


    頑劣少年挑眉斜眼,冷哼出聲:“被大王我一個鞭梢就嚇得麵白嘴青,如此鼠膽還敢打抱不平?我看你為江迂這廝求情是假,為淑妃脫罪是真,難不成,也是淑妃奸夫!”


    太後晃了晃身子,好容易扶著宮人站穩,終於喝出一句來:“好了!混鬧也得有個限度,霍侍郎為國之重臣,不容你折辱。”又瞪了其實早已在她來時,便已將手中罰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兩個宦者:“還不住手。”也不勉強滿臉戾氣扭過臉去的賀燁,上前一步竟環揖一禮:“小兒無狀,望眾公寬諒,隻聖人因有不適,才囑不得煩擾,待聖人龍體稍安,再請眾公商議國政。”


    太後屈尊代晉王致歉,幾個大臣當然齊齊還禮稱“不敢”,謝饒平率先便要離開這亂局,哪知又被已經再得自由的淑妃一把拽緊衣袖:“叔父,晉王今日出言不遜,誣我清白,你可不能不理會。”


    謝饒平那張本來板得黑肅的麵孔,這時更是黑如鍋底,他死死垂眼,一把掙開淑妃拉扯,也沒說話,轉身而去。


    太後目送幾個政事堂重臣步下長梯,這才蹙眉看向仍然啼哭不已衝賀燁咬牙切齒的淑妃:“臉還沒丟夠?看你像什麽樣子!”見淑妃還要申辯,太後更添厲色:“別以為你今日無辜,衝犯聖駕惹出這場風波,也該當重罰!回你寢殿去,無我囑令,不得外出!”


    “解決”了淑妃,太後這才戳了戳鼓著腮幫生氣的賀燁:“我知你是遵奉聖人之令,也為忠心,可淑妃畢竟是後宮妃嬪,怎能由你一個大王親手鞭笞,江迂勸你,也是他身為內侍責任,你便是看在他重前也曾侍候義烈皇後,為你生母舊仆這層,也不應施以重責,好了,別再淘氣,這時辰,不是該當聽博士講授經義?那可是聖人親自替你擇選業師,不可怠逆,更不能惰懶荒疏學業。”


    賀燁十分不耐抽一抽鞭子:“那老匹夫,隻會板著臉之乎者也,諸多說辭我一句不懂,無趣得緊。”


    “燁兒!”太後板著臉:“再不聽教,我可得重罰。”


    總算是鎮懾住了這頑劣小子,看他氣哼哼不甘不願進了紫宸殿,沉默多時的心腹宮人這時才出聲:“聖人也太過放縱晉王,今日若非太後來得及時,江內侍性命不保。”


    太後這才看向衣衫不整,卻已經從刑凳上下地,直跪麵前匍匐不起的江迂,搖頭一歎:“我知道,今日你是受了冤屈。”


    江迂氣若遊絲說道:“賤奴恩謝太後救命……太後,賤奴的確無能……還望太後再施恩恤,另擇能者侍奉大王。”


    韋太後蹙眉,良久又才歎了一聲:“放眼諸宦,再找不出比你更加妥當者,罷,今後你多順著晉王,別再與他唱反調,晉王還是個孩子,這事轉過身子也就忘記,見你盡心侍奉又無違逆之處,再不會讓你受皮肉之苦。”


    江迂簡直快哭出來,卻也隻有稱諾的份。


    太後卻也不入殿去看天子,又扶著宮人手臂緩緩折回含象殿。


    含象殿中諸多宮人,無一不是太後心腹,隻這位名喚春鶯者,是最得太後心意之一,她扶著太後一路慢行,睨見諸多宦者、宮婢遠遠落在七、八步外,咬咬唇角,小聲替江迂求情:“江內侍對太後盡心竭力、忠誠不二,晉王言行,他更是無一隱瞞盡稟太後……隻晉王年歲漸長,性情卻越發頑劣,內侍也不知受了多少皮肉之苦……婢實為內侍抱屈。”


    太後睨了一眼春鶯:“我知道你與江迂原為鄰人,後你采選入宮,又多得他一番照顧提攜,當年才得以免受掖庭之苦,而是來我身邊侍候,你感恩圖報也是情理之中,正因你不忘舊誼重情重義,我才一貫信重。”


    “婢子能有今日,多得太後垂愛。”


    太後卻移開目光:“隻諸多宦官,雖然也不乏忠者,要論機警,卻無人可比江迂,晉王身邊,離不開他這麽一人……他今日受了苦,轉頭你拿些傷藥過去,再請太醫署好生替他診治,放心,今後若晉王再施罰於他,我也會庇護。”


    雖然沒有將江迂救出苦海,春鶯卻也隻好作罷,隻代江迂再謝太後恩顧,心中卻不無懊惱——晉王這個先帝嫡子,原本是聖人最重威脅,奈何聖人也不知怎麽想法,竟將晉王留在紫宸殿寸步不離飲食同進!若非聖人如此,晉王早沒性命,還能這般跋扈猖狂!聖人連好歹都分不清楚,糊塗到如此地步,真真無能治理天下!


    而才剛鬧得紫宸殿一場混亂的晉王賀燁,這時正趴在書案上呼呼大睡,把那一本正經手持書冊的博士氣怔得目瞪口呆,幾欲用手中竹尺責打下去,最終還是忍住……晉王無法無天,完全不守尊師重教,上回他不過斥責幾句,竟就挨了這頑劣一個窩心腳,這要真端著師長架子責打下去,還不被晉王拳打腳踢折辱一番,聖人又不理會,太後礙於聖人包縱,也不能將晉王如何。


    唉,對這麽一個廢物,他盡職盡責個什麽勁。


    於是該博士隻當賀燁正在聽講,對著一個呼呼大睡之人“照本宣科”,及到時辰,拂袖而去。


    賀燁卻準時醒來,立即恢複神清氣爽,抄著手大步往外,當見已經換了身幹淨衣裳的江迂一瘸一拐走來,沒好氣再補一腳:“這可憐樣,到我眼前晃蕩什麽,看你就添堵,滾遠些,這兩日別讓我看見你。”


    江迂連忙稱諾,卻當賀燁揚場而去之後,他唇角輕揚,那笑容竟格外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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