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回府,柳七娘便見乳媼立在二門階下似乎翹首以待,當然還有母親也在迎候,這些日子以來因為宮中拘束的小心翼翼總算徹底放下,若非有內侍跟著,幾乎忍不住上前與母親撒嬌,完全忘記母親的一貫嚴厲。


    不過短短幾日,七娘隻覺如隔三秋,心中十分掛念父母家人,當然還有祖母,還有妹妹九娘,甚至連庶弟狒兒,她也在昨晚夢見了。


    宮裏雖然富麗堂皇,宮人們也不敢慢怠她與四娘,然而當然不如自家自在,尤其是為太後祈福之故,飲食自需清淡,這讓柳七娘無比懷念旭曉堂的美味佳肴,又因抄謄經卷之故,也不敢與四姐如家中般言談說笑,時時處處都需小心謹慎,相比來,母親那些教矩可真不算嚴厲。


    及到旭曉堂,見了祖母,那內侍卻也沒說別話,隻代傳太後對四娘、七娘一番讚譽,賜賞絹帛等物後,便告辭離開。


    韋太夫人又問了兩句姐妹倆這幾日以來/經曆,便讓自歸浮翠塢,七娘早迫不及待,回去便與九娘“嘰嘰喳喳”一番,說起宮中見聞,好不愉悅。


    然而當到晚間,梳洗一番正要安歇時,乳媼卓嫗卻摒退左右,說出一番讓七娘心驚肉跳後怕不已的話來。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日你與四娘剛走不久,西樓小娘子便去旭曉堂,竟稱……稱喬娘子有意謀奪四娘與王家姻緣,這回太後詔見怕不簡單,奴聽聞後,可是擔心了好些時日,就怕小娘子也被牽涉,在宮裏出了意外……還好還好,小娘子平安歸來,說明是西樓小娘子多疑,實在慶幸。”


    柳茵如沒有序齒排行,仆婢也不好貿稱閨名,因她住在浮翠塢西樓,是以往常隻稱西樓小娘子。


    然而七娘乳媼這番話,卻也不是因為旭曉堂仆婢多嘴泄露,而是蕭氏有意讓她訴諸給長女。


    至於原因——三日之後,便顯山露水,不過柳七娘仍然被蒙在鼓裏,沒有體會母親考驗意圖。


    十一娘那日聽說阿蓁與七娘被內侍送返,“自覺”到隔扇聽聞一番,她也早料到變故不會立即發生,果然“一無所獲”。於是這三日間,除了照常學業,倒也沒像從前時常去浮翠塢與姐妹閑話,而是老老實實留在旭曉堂,等的就是忽然變故。


    而讓十一娘微覺訥罕者是,韋太夫人竟然也沒讓七娘恢複聽講,一連三日,將她與柳蓁一同叫來旭曉堂,親自指點起七娘解讀經史,至於柳蓁,依然是忙著準備出嫁時的女工針鑿,不過是從浮翠塢換到旭曉堂,除此之外,一切風平浪靜,韋太夫人隻當什麽都發生,也不會發生。


    旭曉堂中,亦無仆婢多嘴告訴柳蓁幾日前那出意外,十一娘也自然沒有多話。


    直到這日,那位說話像公鴨嗓的內侍又再登門!


    韋太夫人得訊後,依然讓三個孫女避去隔扇小廳,叮囑無論何事都不能出聲,十一娘便留意見阿蓁是一如既往的沉著穩重,然而不知何故,柳七娘卻顯然憂心忡忡,自從落座,不但下意識間靠近隔扇,手指也一直纏繞著裙上珠佩,魂不守舍全無往常拘束持謹。


    十一娘微覺詫異,然而她的注意力卻很快集中在那把公鴨嗓響起時。


    “太夫人萬福,鄙今日登門,是為太後……太後實在覺得為難,稱不情之請,還望太夫人體諒。”


    韋太夫人當然應對一句:“內侍不妨直言。”


    公鴨嗓便越發低啞:“前幾日,太後得貴府兩位小娘子抄經祈福,本再無噩夢困擾,精神也已恢複,這才令鄙恭送小娘子歸來,然則……不想當晚,太後便又因噩夢無法安睡,及到今日,竟不能起身……再請玄清居士卜算,才知這回犯厄竟比預想更要嚴重,怕是需得……需得陰歲陰月生者長期祈誦修道……太後也覺為難,更打聽得知四娘即將出閨成禮,越發不願……聖人憂慮太後鳳體,聞此一事後,便遣鄙行此一趟向太夫人告情……貴府七娘年幼,暫不需論及姻緣,莫若……莫若入宮清修數載,待太後解此一厄後,勢必親自替七娘擇選良人佳緣。”


    這便是要讓七娘入宮為女冠修道,為太後長期祈福,既然連聖人都驚動,又涉及太後鳳體康健,雖口口聲聲為不情之請,臣子哪能拒絕?倘若拒絕,便是不忠!


    柳七娘臉色瞬間有若白紙,連嘴唇上血色都已褪盡。


    縱然眼下,貴女修道為女冠並不算奇聞,甚至當初瑩陽真人得德宗帝親重時,不少貴族甚至巴不得讓家中女兒拜入瑩陽觀中——隻需修道數載,也不影響婚嫁,反而可以因為交好瑩陽真人,讓女兒得到更好姻緣,家族更添助益。


    之於諸位貴女而言,清修反而比在閨中更加自由,又有諸多好處,自然不會把那將為女冠的命運視若如虎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柳七娘這回情形卻不一樣。


    因為她已經得知太後有此詔令,實為喬氏在後謀劃,目的是針對四姐與王家聯姻,好讓五姐得益,太後真正目的是讓四姐為女冠!


    倘若祖母故作不知,為保四姐,將她送入宮廷修道,哪還得自由?將來隻怕會在宮裏孤獨終老,甚至會被太後遷怒,艱險可想而知。


    想到這裏,柳七娘哪還安座得住,可她又不敢貿然出聲,隻手掌狠狠握緊裙佩,一雙眼睛已經忍不住泛紅盈淚,呼吸也急重起來,銀牙緊咬,隻恨不能立即聽到祖母推脫之辭,遂太後心意,讓四姐入宮。


    十一娘這時也是忐忑不安,隻睨了一眼柳七娘惶然不安的神色,更加專注韋太夫人如何作答。


    隔扇之後,韋太夫人沉吟時長,終於說道:“還望內侍代稟妾身牽掛之情,太後鳳體欠安,妾身理應入宮問候。”


    沒有給出答複。


    內侍自然也沒逼迫,倘若韋太夫人真一口應允讓柳七娘入宮,他還沒法交待了,隻不由得暗佩太後心計,果然料定太夫人會有這樣反應。


    內侍告辭離開,不待韋太夫人示下,柳七娘已經忍不住淚流如湧,踉蹌著繞去前廳,十一娘隻聽她一句:“大母,大母可得救救孫女,太後可並非是因犯厄,也決不會是真想讓孫女修道祈福,一切隻是衝著四姐……”


    十一娘這才看向阿蓁。


    四娘這時也顯然品度過來前因後果是為哪般,神色自然凝重,然則卻並無憂慮,反而更顯決然,她穩穩起立,步伐一如尋常不急不徐,挺背直脊,待到堂前,二話不說跪於七娘身邊,匍匐叩拜,說出的卻不是求庇之話。


    “大母,七妹妹所言不錯,太後真實用意是針對孫女,七妹年幼,更與此事無幹,大母莫多為難,蓁,自請入宮。”


    十一娘曉得這情境下,韋太夫人也顧不得有別示意,她也幹脆隨著阿蓁身後,悄無聲息跪在一側,沒有關注七娘那番可憐驚懼情態,卻注意了一眼陪坐一旁的蕭氏。


    麵若罩霜,眼中肅厲,更透露出幾分懊惱失望神情。


    十一娘立即明白七娘今日何故“未卜先知”,應是蕭氏有心考驗,而七娘這番一心自保驚惶痛哭之態,怕是讓蕭氏十分失望。十一娘倒覺得柳七娘有這反應也是人之常情,必定年歲還小,從來未經波折,乍遇禍難臨頭難免驚慌失措……隻不過,蕭氏應當早已經預料到將來諸多險難,才這般未雨綢繆嚴格教導約束七娘姐妹,見柳七娘如此表現,隻怕今後會更加嚴厲。


    韋太夫人自然也察覺到蕭氏神色,起身親手扶起七娘,自然也沒忘記阿蓁,她示意阿蓁落座,又溫言安撫七娘幾句,喚入曹媼,讓她送七娘回浮翠塢。


    自從內侍請見,廳堂裏本就沒有仆婢在側,唯有曹媼候令階下,待她離開,偌大一處旭曉堂更無閑雜,蕭氏這才起身,避席長跪:“媳教女無方,七娘當遇變故隻顧自身,實在讓媳慚愧。”


    太夫人輕歎:“七娘還小,情急時哪裏還會顧及周全,我知你一貫嚴格,卻得小心過猶不及。”又示意讓蕭氏歸座,這才嚴肅神色看向四娘:“蓁兒,你可知自請入宮,也許終身不得自由,王家已然請期,眼看七郎就將迎娶……這門親事,本是一早議定,王七郎才品兼俱,王家也為肅正門風,本是好端端一樁姻緣……若你真為女冠,今後,便是孤獨終老,更甚至於……青春早逝!”


    十一娘隻覺胸口被一雙無形大手緊緊揪握,因為聽太夫人之意,似乎已經無能為力,難道說,隻能眼睜睜看著阿蓁……入那萬劫不複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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