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避諱女子,我對裴公十分欽服,然則隻有一點,如今尚且惜歎!裴公當初何等重視子侄門風,雖也不曾忽視女兒,許是愛護太過,當家族遭遇生死攸關,尚還隱瞞孫女實情堅持讓女子規避涉政……倘若裴公當時聽我建議,一早將諸多險要告之裴後,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可惜……”韋太夫人此時說來,仍不免扼腕歎息:“當初能與太後一較高低,竭力挽回聖意者,唯有裴後,倘若裴後一早知悉太後野心,又哪會毫無防範,怎會麵臨大禍臨頭無力回天。”


    說到這裏,韋太夫人看向十一娘。


    小丫頭自然立即收斂震驚複雜神色,隻垂眸端坐。


    韋太夫人再說:“十一娘心智非比普通,就說這回,若非她機警提醒在先,我也不會預料眼下諸多而預早籌謀,四娘這回得保平安如此順遂,十一娘該當首功。”


    見兒子們頗多驚訝,就連十一娘生父均宜也不免意外,韋太夫人卻也不在這時分說仔細,隻道:“雖這回保得四娘平安及姻緣,然則也隻限此一樁半件,今後不定還有多少叵測風浪,除你兄弟三人以外,隻有三郎年及十五,其餘子侄仍處幼年,女兒當中,我仔細品度,也就隻有四娘、十一娘眼下能擔當一二。”


    柳家這三兄弟,曆來體會柳正這父親當年諸多荒謬行為,並深受其害,想到若非韋太夫人精明睿智,眼光見識非同尋常,柳家哪還有今日這番盛景,不說其他,單說他們兄弟三人,大約也都會成為紈絝子弟,這時勢必會被太後掌控,說不定還自以為是妄自尊大。他們哪會小瞧女子,尤其柳少卿,更是“與有榮焉”,這時竟然忍不住說道:“伊伊,大母既如此信重,你更不能輕疏,仔細聽議,若有不明之處,底下再問阿耶。”那眉開眼笑模樣,坦坦蕩蕩毫無遮掩。


    十一娘低頭,她實在對柳少卿這樣款型的阿耶適應無能。


    柳少卿尚不自覺,伸出手掌毫不避諱摸了幾摸十一娘的發頂,更加心花怒放:“這孩子,得讚而不驕,果然不同普通稚齡。”抬頭便見自家愛妻“眉目傳警”,柳少卿這才收斂自得,咳了一聲,正襟危坐。


    不過柳姑丈被這麽一打斷,一時忘記自己該說的話,反而是與十一娘僅有數麵之緣甚為生疏的柳拾遺毫不猶豫接腔:“累阿母與阿兄受牽,信甚慚愧。”


    柳姑丈這才醒悟過來,連忙說道:“信弟不需自責,阿母早前所言,實讓兒子自愧,四娘是我女兒,平安喜樂本應由我保全,反累阿母操心……莫說眼下兒子聲名並未受損,即便受損,隻要能為……能為嶽丈一族討回公道,又算什麽,阿母及兩位弟弟鼎力相助,不惜搭上榮辱存亡,已經讓譽……感懷十分。”


    柳少卿一揮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者,我與二兄也不願對奸侫屈膝,長兄不需介懷。”


    柳拾遺也說:“但說正題,眼下情形,正如阿母之前預料,恐怕太後是真有垂簾聽政野心,才會在這時加以試探,並企圖恩絡京兆王氏,就算這回咱們饒幸過關,得保四娘平安,也是因太後以大局為重心態,既然太後做出這樣決定,說明不會放棄垂簾之欲。”


    太夫人頷首:“我當時告之你們太後有此野心,你們尚且不敢置信,不過結果……雖然四娘平安是一幸事,可接下來,才會更加艱難。”


    柳譽宜感慨:“兒子是真沒料到太後竟有如此野心。”


    “也難怪你們,若非我與太後是一家姐妹,原本知己知彼,也實不料一介婦人,貪欲竟然驚世劾俗!”韋太夫人說道:“你們也都知曉,韋氏曾出了一個端慧文皇後,勝過多少子侄,無疑成為韋氏殊榮,然則,文皇後當年並非心懷欲望,文宗賀崩,幼帝稚齡繼位,文皇後又有善斷寬明之能,是以文宗遺旨由文皇後垂簾聽政,輔佐幼帝至成年親政。”


    關於韋氏所出這位端慧文皇後,十一娘自然有所了解,文皇後原為韋氏庶支女兒,卻早有明斷之才,當年文皇後之父外放為官,三任以來輾轉南北,是以文皇後幼年時便隨父母輾轉州府,因本身天資聰穎,更兼後天見識過不少閨閣女兒難得見聞之民生疾苦,雖為女子,十歲幼齡便以一篇《漢東見》震驚天聽,引當時天子明宗盛讚,譽為“文陣雄獅”,後知為十歲女子所作,更加讚歎。


    文皇後十二歲,其父遷任宋州長史,授管刑事,遇一案,當地有一富甲,商鋪多至數十,日常十分豪侈,卻突生“意外”——富甲之父因暗入子宅,竟被兒子家仆當作盜匪重傷至死!當時此案在宋州甚為轟動,韋長史依《大周律》為鑒,認為家仆傷人至死雖當重罰,然則是因誤以為盜而並非故意殺傷無辜,論罪當減,富甲更是毫不知情,不當刑罰。


    然則,文皇後卻有別見——孝道為先,富甲豪侈,卻不事父母,無視大人高堂衣食無著,富甲之父因天寒無衣,這才求庇親子,卻被豪仆當為賊盜毆殺!若非富甲不孝,試問仆役怎能不識主翁?若非富甲父衣著寒酸,試問又怎會被人當作賊盜?富甲雖不犯殺人之罪,卻觸不孝之逆,《大周律》定,不孝忤逆者處斬,是以該當死罪。


    韋長史被女兒提醒,才將富甲判死。


    這事後被明宗得知,更大為讚許,於是下旨賜婚,韋氏女為太子妃。


    後文宗登基,雖也不免妃嬪成群,然而對韋後一直敬重。


    然,韋後子嗣頗艱難,近四十歲時才生下嫡子,嫡子三歲,文宗病重,崩前遺旨嫡子繼位,韋氏為太後,垂簾聽政,輔佐幼帝直到成年。


    韋後之子,便是孝宗,可惜孝宗未至大婚即夭折,韋後商議群臣,將文宗庶子遼王之長子過繼孝宗,繼位,因年仍幼,故還由韋後聽政。


    文皇後執政期間,不僅整飭吏製、改革科舉、完善律法、興修水利,甚至興兵遠征,將眼見大周帝幼而生覷覦之心鄰國及時震懾,為武宗後來滅突厥、征服高句麗等國擴張大周領域奠定堅實基礎。


    文皇後執政近四十年,卻不貪念權柄,及到武宗大婚,交權還政,安於清閑,高壽至九十有三,臨終前謝絕武宗另建陵寢,而隨葬文宗陵。


    武宗對這位祖母十分愛重,故破例追封諡號時,加以祖父文宗之“文”。


    這也是大周史上唯一一位諡號配享帝諡之後。


    史官譽端慧文皇後“女中堯舜”,也是確實應當,因為正是這麽一位傑出女性,奠定大周盛世基礎。文治武功,國富民安,等等溢美之辭,不當少端慧文皇後這濃墨重彩一筆。


    韋氏從三流世族一躍成為中上階層,不能不說是端慧文皇後功勞,相比這位女子,韋氏多少男兒黯然失色。


    十一娘對端慧文皇後也十分景仰,可對於眼下這位韋太後……


    太夫人那句話說得很好:“不說其他,僅論才幹賢德,太後甚至不及文皇後趾跟,不過太後自幼便以文皇後為目標,隻論心機城府,倒是不輸多少……然則居心不正,勢必善惡殊途。”


    十一娘這時並不知道韋太夫人與當今太後諸多恩怨,然則,因為她父族母族盡被太後誅滅,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太後心生諸如對文皇後那樣景仰情懷。


    不過,她那位前婆母相貌並不出眾,之於才華,據說不俗,但她也從未見識,所知則是,先帝德宗隻對崔後一往情深,但太後卻能“脫穎而出”,為德宗生下庶長子,從韋氏一庶女至如今尊及太後,甚至企圖聽政!


    心機手段自然不容小覷。


    她正在心下度量,卻又聽“世父”柳拾遺問了一句:“阿母,兒子並不驚詫太後野心,卻甚狐疑,阿母因何預料王家會護四娘竟不惜與太後敵對。”


    十一娘立即聚精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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