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拾遺好一番裝腔作勢,如願拿回子女婚姻權利時,十一娘也已經與牽掛多時的柳蓁再見,相比從前,柳蓁自然對這位“小堂妹”更添親厚,真恨不能就兩人密談於室,不理閑雜,當然,這也隻是“恨不能”而已。


    柳蓁第一感謝之人,首當韋太夫人這位祖母,這位倒十分體恤,沒留著孫女短話長說,隻交待四娘收斂心情好生備嫁後,揮揮手就由得自由行動,然而十一娘卻提醒四娘:“五娘因為這樁事,隻覺悔愧,竟入佛堂不出,我看太夫人甚為憐愛五娘,這事也與五娘並無無幹聯,她也是受喬氏牽累,而她這番愧怍之心,大約也隻有你能開解一二了。”


    四娘也歎:“五妹是被祖母親自教管長大,心性與嬸母大不相同,這回也算無妄之災,到底不利聲譽,外人怎麽議論都不足道,也確實看她自己能不能放下。”


    因而柳蓁回府之後,除了旭曉堂祖母這裏,率先去的地方就是佛堂,十一娘當然也不離左右。


    她倒沒如何在意柳五娘與阿蓁再見是怎樣一番懺悔與安撫,頗多關注隻在柳茵如身上。


    這位眼見四娘平安歸來,倒也沒覺得如何震驚,橫豎與她無幹,不過她當然也不無忐忑——隻因一切如她預料發生,卻不知生了什麽變故,喬氏至今仍然安然無恙,即便淪為仆婢笑話,可這笑話也不傷根本,至少眼前,祖母也好,世父也罷,都沒有追究喬氏意圖,更別說五娘,再怎麽懊惱,可因孝道二字,更加不可能責怨生母。


    她這一番籌謀,竟然多半落空,如今也隻是得到祖母略微庇護而已,倘若喬氏仍舊“張牙舞爪”,天知道一段時間過後,祖母會否疏忽大意,又將她交回喬氏掌控。


    有這一層心思,柳茵如自然就看不下去四姐五姐兩個姐妹情厚了,迫不及待顯示自己存在感:“四姐這回平安歸來,也不枉五姐多日祈安佛前。”


    十一娘微笑,以柳茵如現在年歲,這話說得如此不露痕跡,也算十分明智了。


    不是挑撥離間,反而為五娘開解,但不露聲色顯示自己居中/功勞。


    十一娘固然知悉太夫人已經清楚柳茵如心計,也很能理解太夫人慈愛之意,縱然茵如有“見死不救”嫌疑並且暗害嫡母居心,然而前者是因年小自私自利並非罪不可恕,後者更是因為逼於無奈自保,關鍵是喬氏並非無辜。諸多種種,才造成太夫人對茵如有所寬諒。


    十一娘是“過來人”眼光,這時自然也不會對柳茵如太多忌恨,不過覺得這孩子機心頗深,並且私利頗重,可她也想到倘若換而處之,自己又能好去哪裏?比如說她不是這般好運有蕭氏這樣一位嫡母,而碰到喬氏……固然不會不理四娘死活,前提卻是她本與四娘是至親,如果拋開這層關聯,她難道就會真心關切四娘平安?


    好在這時她已經與阿蓁坦誠相見,將來也不怕阿蓁會中茵如算計,其實她們兩人並無利益交關,嫡庶之間本就天壤之別,更不說柳茵如甚至還是庶子庶女。


    不過十一娘這時卻忽略了一點,阿蓁固然與茵如沒有利害,然而,她自身這時卻為庶女,還是尤其受太夫人看重之庶女。


    這時讓十一娘更加頭疼的是柳五娘,這位一聽庶妹的話,立即有如醍醐灌頂:“四姐,這回多虧了茵妹妹……”


    十一娘暗自歎息——但願柳茵如愛恨分明,不至於把對喬氏的怨恨傾瀉在這位品性純良的五姐姐身上。


    總之,在柳蓁一番勸慰下,柳五娘終於從佛堂出來,姐妹幾個免不得又去拜會了一番韋太夫人,五娘還不忘代茵如求情,於是韋太夫人也幹脆寬免:“茵兒本無錯謬,自然即免罰責,今後還是與你們一處聽講。”光這番話,當然還不足以打消茵如心中憂慮,可韋太夫人仿佛並無體察,好在茵如當真有一位好嫡姐,柳五娘這時竟然想到良多,又再求道:“大母,茵妹妹身邊婢女多有疏慢,再兼她乳母因為身子不好,也早出外榮養,身邊沒個得重人實在不妥。”


    這就相當於委婉代茵如求庇了。


    韋太夫人別有深意看了五娘一眼,卻微笑道:“五娘是姐姐,能為庶妹考慮至此確為悌愛,此事我會轉告你們嬸母,讓她廢心妥善。”


    這意思就是至此要將茵如“納入羽翼”了。


    這番小插曲下來,再由十一娘提醒,柳蓁也頓時醒悟應該親往無衣苑向蕭氏道謝,是以姐妹二人又再攜手同往,哪知這回,卻吃了個“閉門羹”。


    阻擋者皆是蕭媼,也不好多說什麽,隻陪笑道:“娘子正在教導七娘,一時半會兒應不得空,兩位小娘子見諒,奴必當轉訴四娘心意。”


    柳蓁不由驚詫,當然不會硬闖,再與蕭媼說了好番客套話才告辭,隻問十一娘:“嬸母最愛惜我不過,尋常往來無衣苑,哪有拒之門外前例?可今日卻……也不知七妹究竟犯了何等錯失。”很是擔憂模樣。


    四娘這段時日被拘禁內當然不知家中諸多事務,然而十一娘卻是有所聽聞。


    她這時猜想,蕭氏應當對七娘最近表現失望透頂,好容易等到四娘平安歸來,最擔憂這一件放下,剛得閑睱,就迫不及待教訓七娘罷。


    隻這事,她當然不便插手,再說也沒插手必要——就看七娘最近言行,連九娘都覺震驚,也該被好好管教!


    原來自從柳蓁再度入宮,風言風語率先起於柳府,仆婦之間交頭接耳在所難免,就連女學中諸位閨閣在閑睱時也不免議論,不過沒多少涉及七娘,反而是五娘受到非議更多,也正因於此,五娘羞於見人,幹脆到佛堂清修起來。


    一日親仁坊柳八娘帶來“陪讀”,也即她庶妹柳熒玉就當眾毫無顧忌發表言論:“四姐這回可算真真命苦,伯祖母怎也不庇護?”


    這話一聽就是被人授意,意在質疑韋太夫人,然而七娘卻急了,一掃往日穩重友睦,幾乎沒拍案而起:“區區庶女,竟敢誹謗尊長?今日若容你,豈非傷及門譽!”竟下令讓婢女掌摑柳熒玉,好在那婢女情知不妥,不敢妄為,卻反受七娘一個當眾親手掌摑。


    那一巴掌下去,舉座皆驚!


    在京兆柳氏,莫說嫡宗嫡女,便是庶支庶女也鮮少於人前如此苛暴,更何況柳七娘一貫親和友善,誰都沒料到會有這樣一麵。


    十一娘也的確覺得七娘之言大不妥當,責問汙篾長輩也就夠了,足以警誡,何必帶上區區庶女這話,難不成嫡女就能誹謗親長?七娘是惱羞成怒,泄露了真實想法,可這“真實”,萬萬不該名門閨秀具有。


    這事蕭氏當然早有聽聞,可當時因為四娘那樁大事,暫時不能顧及,眼下,應當是要與七娘“好好交心”了。


    正如十一娘所料,蕭氏這時正當憂憤,側著身子坐於正席,看也不看直直跪在地上的長女。


    七娘如果光是跪著也還罷了,卻被她乳母卓嫗持鞭,一下下笞打小腿。


    雖然七娘兩眼含淚,不過因為激憤滿懷,感覺到的竟然不是疼痛,滿滿都是不甘與恥辱!


    她這些日子以來,受無妄之災也就罷了,隱忍不言已是辛苦,哪裏還能忍受人言嘲笑?!


    原來,七娘並不以為隻是五娘受譏,那些仆嫗口舌之下,也不無議論是她之故,才導致四姐姻緣受阻,被逼修道。


    簡直就是荒謬!


    明明是世母出身裴氏,而裴氏又得謀逆大罪,導致四姐被天家忌憚不放心她嫁入王家,才這樣逼迫祖母!


    原本就該四姐入宮,為什麽大家都要議論是她自私?


    四姐是咎由自取,誰讓攤上這麽一位罪逆出身的生母,和她有分毫幹係?!


    所以,當叔祖家那位庶出柳熒玉對太夫人語出不敬時,柳七娘才飛快感覺到這是在羞辱自己——這些人,無非是想借口祖母偏心,討伐她自私自利!


    區區庶女,竟張狂至此,她哪能忍受?


    及到今日蕭氏問責,七娘一聽母親竟還怪罪她當日求情於大母跟前,越發覺得委屈激憤,一氣之下脫口而出:“女兒有何錯,原本該死就是四姐,誰教她有個出身裴氏之母,才致忌憚!”


    蕭氏原本還隻是生氣女兒沉不住氣,一聽這話,更是目瞪口呆,不由紅了眼眶:“你與四娘是姐妹,四娘以往對你如何友睦親愛,不想你這……”終於是不願說出“孽障”此類誅心之語:“怎能這樣狠毒心腸,你說誰該死?倘若不是……”蕭氏又想到七娘並不知情當時嫂嫂“暴亡”真相,深深吸一口氣,眼淚卻難以止住:“七娘,枉我曆來對你嚴厲教導,不想你之胸懷卻如此狹隘。”


    七娘似乎更加激憤,險些說出更多過激言辭,但見母親哭泣,終於是摁捺住了,卻仍不服氣:“女兒所言,無非實情罷了,四姐罪逆之後,本不應享配高門迎娶。”


    蕭氏憋得怒火焚胸,然而也明知諸多隱情這時不能訴與七娘,隻好動用體罰。


    可她心裏不無悔愧,說到底,還是教女無方,一昧隻因情勢危急而施予嚴厲,萬萬不料七娘竟這樣執拗,笞打雖加七娘身上,蕭氏這時也不好受。


    豈曰早在一旁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她深明主母性情,倘若這時求情,主母是否理會還是兩說,更甚於被七娘誤解,認為區區奴婢都比生母更加愛惜她,豈曰也隻好忍住,當見郎主來時,才總算籲一口氣。


    可柳少卿卻不輕鬆。


    他才剛回府,正欲趁著今日家有喜事與妻子“情調”一番,緩和多時以來的沉重氣氛,竟然得知七娘正被責打,頓時“魂飛魄散”——妻子雖然一貫嚴厲,但還從來不曾動用體罰,今日這是為何?


    蕭媼雖然早先攔下了四娘與十一娘,也是擔憂更會讓七娘難堪,眼見郎主歸來,當然不會阻攔,是以柳少卿就這麽毫無阻礙闖入,眼見女兒一雙小腿已經笞紅密布,登即心疼得一張臉皺成包子。


    然而,當七娘委委屈屈一聲“阿耶”之後……柳少卿更多關注則是妻子那雙含淚秋波。


    他當即擺定立場,喝出一句讓七娘有如五雷轟頂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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