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雖然看穿柳少卿今日這番留連不去必定是與蕭氏鬧了別扭,然而也隻是略微好奇而已,她畢竟也是“過來人”,哪能品度不出柳少卿鐵定懼內,不過與蕭氏小有矛盾罷了,鬧不出大多風波,因而並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不過傷感於半晝以來相陪阿蓁四處走動,實在沒多少機會私話,到了晚間,太夫人又要留心與阿蓁“保持距離”,照例隻留晚膳後就允準回浮翠塢而未留宿旭曉堂,十一娘自然不能跟去,竟一直沒有與阿蓁真正促膝談心機會,終於是意興闌珊睡去,及到次日,才有與阿蓁私話之機。


    卻不可避免有三郎參與。


    柳三郎也是好容易盼得長姐有驚無險平安歸來,心中憂慮總算放下,卻反而長籲短歎起來,緊蹙著眉頭一臉鬱煩模樣,讓四娘與十一娘好不驚詫,相比四娘,十一娘更是忍不住打趣:“三郎怎麽回事,難道阿蓁歸來不值喜悅,更兼這回連你婚事也一齊議定,可謂雙喜臨門,還有何事煩難,竟至愁眉苦臉?”


    關於薛十娘,十一娘對她甚為熟悉——薛裴兩家世代姻好,她前世祖母便出身薛氏,兩家名符其實通家之好,薛十娘之祖父本是祖母胞弟,是以十一娘從前與這表妹年齡雖隔幾歲,然而曆來親近,薛十娘聰穎卻不刁鑽,溫柔而頗剛強,才貌兼俱,實為良配,十一娘想當然以為三郎對這樁姻緣心滿意足。


    哪知三郎聽了這話,憂慮情緒更加顯露出來,口無遮攔抱怨:“大母思謀周全,為了讓阿姐脫困,才幹脆與薛家聯姻,我原本應當配合,然而……心裏總覺別扭,薛家與外王父一族本屬世代姻親,怎知危難關頭袖手旁觀不說,竟然……八表姐顯然是被薛陸離害死,以致難產而亡,一屍兩命!”


    柳蓁比三郎要年長,記得從前聽母親提過,裴、薛兩家本屬意讓薛陸離與五表姐成就姻緣,而他們兩人又有青梅竹馬之誼,本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最合適不過一對,可惜,先帝忽然賜婚……是以她這時尤其留意十一娘神色,果然捕捉見一絲黯然,不由喝道:“三郎,經曆這多波折,你難道不知遇事不能僅看表麵,薛六哥未必就如謠傳那般,八表姐也許……也許隻是因為意外。”


    “什麽意外?表姐亡故不到一載,就聽聞薛陸離收養外室一事,這可不是捕風捉影,雖薛家為聲名故不容那外室入門,孽庶卻被薛家承認,虧薛陸離還有臉自稱悔愧,為八姐亡故抱憾,病了這麽些年,以圖挽回聲譽,可那偽善麵目卻騙不過眾目睽睽,眼下誰不知他寵妾滅妻,也是他搬起石頭砸腳,聲譽敗壞不說,又是一副要死不活模樣,名門閨秀有誰願嫁這麽一個病秧子為繼,活該報應!”三郎仍然氣憤不休。


    十一娘卻是首次聽聞陸離病重,不免震驚:“六哥身體究竟如何?”


    這下就連柳蓁,神色也有些微妙起來,輕歎一聲:“六郎早養外室確實不是謠傳,那庶子眼下已經三歲多,算時間,應是八姐新嫁不久就已出生,外王父入罪時,薛六郎並不在京都,實際他與八姐新婚不久,就獨自往外遊學訪賢……八姐難產而亡,起初也有不少忠義之士指責薛家妄為名門,實際背信不仁,後來,薛氏族中內部有人澄清,說……八姐難產決非是人為,是因為,因為心憂娘家禍患,又被薛六郎冷落,更兼,更兼無意間聽聞薛六郎在外已有庶子,傷心欲絕下,才導致早產。”


    柳三郎憤憤說道:“虧我從前還以為他才學出眾、謙謙君子,不想竟是這等狼心狗肺!什麽因為心中懊悔已至數載病臥,眼下一見婚事艱難,立即精神煥發,忙於聯絡故舊交好權貴,看來是自知聲名狼藉,也不再超凡脫俗,定是動了入仕之心,等著看罷,及到時機合適,薛陸離勢必投身科舉,以為有了出身就能爭取好姻緣,再娶名門閨秀!”


    這樣說,陸離康健無礙……十一娘心下稍定。


    隻是陸哥早對大周現下官製失望,素來無心投身於權勢傾軋,否則當年以他才名,也不會自願放棄入讀京學,將名額讓與族中兄弟……著書傳世逍遙渡日才是他畢生願景,為了姻緣而投身經濟?十一娘決不相信。


    可她這時也不願與三郎爭執,隻說道:“六哥是六哥,與十娘有何相幹?以太夫人見地,倘若薛家真是忘仁無德之族,又怎會主動聯姻?更不說三郎你將來妻室可是柳氏宗婦,太夫人與姑丈勢必不會吊以輕心,三郎也切莫先入為主,就此對十娘心生厭惡。”


    柳蓁連忙附和:“可不是這道理,即便為了解我之厄,大母與阿耶也不會不顧三弟將來,京兆十望,絕非隻有薛家可以聯姻,之所以長輩有這決定,勢必萬全考慮,三弟切莫任性。”


    柳三郎越發垂頭喪氣:“我也就是暗下才有報怨而已……對薛十娘雖說不上厭惡,然而卻實在不願……一想到將來不得不與薛陸離交道,還得忍辱喚聲妻舅……我實在惡心。”


    十一娘與柳蓁麵麵相覷,都覺得無可奈何。


    事後,背著三郎,柳蓁終於忍不住追問:“五姐可是不信薛六哥會做出那等惡行?”


    “我相信這事別有隱情。”十一娘斬釘截鐵。


    “可是……”柳蓁猶豫一番,終於還是實言相告:“舊歲元宵,我雖並未出門,卻聽袁家表妹說起路遇薛六哥,他對那庶子疼愛得很,毫不顧忌旁人鄙夷側目。”


    這位袁家表妹雖是王七郎母袁氏族親晚輩,然而卻並非近親血緣,袁氏隻是旁支,柳蓁嫡親祖母袁夫人才是這位袁表妹親親姑祖母。


    十一娘再度對這消息不置可否,她甚至沒有打算廢心察探薛陸離“氣死”發妻背後隱情。


    柳蓁見這情形,也就此打住,心裏不無感慨。


    倘若不是因先帝賜婚,五姐一定會與薛六哥成婚,可即便如此,當裴鄭受誣滅族,五姐隻怕依然難保性命,不知五姐是否對薛六哥難忘舊情,是以才這般篤信那人有難言之隱,或者是說,五姐隻是害怕麵對真相,即便有緣無份,心裏殘存一絲美好,也不至於那樣絕望罷。


    十一娘當然不知阿蓁心裏那些猜度惋惜,她隻是怔怔看著軒窗外,已經逐漸炙熱的光照……攀交權貴籌劃入仕,陸哥,你究竟意欲何為?


    與此同時,大寧坊內京兆薛氏宗家所在府宅,一身白衣的瘦弱青年正在監督一稚齡小兒描帖,臨近立夏,他那一身白袍外頭卻仍然披著一件毛絨氅衣,唇色青蒼,顯然不似三郎形容那番“精神煥發”,他原本隻在靜坐,卻因突然一陣風起而嗆咳出來,手掌緊捂口鼻,連身子都轉去一側,隻見削肩抽動,氅衣似乎要滑落一般。


    小兒慌不迭擱筆,手足無措替青年撫背:“阿耶可是又覺不適?阿耶快去榻上歇息,兒子必不敢偷懶。”


    青年正是薛陸離。


    他咳了好一陣,才有說話力氣,澄澈的一雙眼睛裏,不無憐愛,他伸出指節勁突的手掌,輕撫小兒柔軟細密發頂,微帶笑意:“阿耶無事,昭兒莫擔憂,用心練字。”


    “可是阿耶唇角又流血了。”小兒雖然懵懂,心裏卻也擔憂著,兩眼蓄滿淚光。


    薛陸離飛快用一張絹帕輕輕一拭唇角:“昭兒……”


    “兒子明白,不會告訴大父大母。”小兒微帶哽咽:“不過阿耶也當保重身體。”


    青年眼睛裏的憐愛之意更加濃鬱,卻半點不露悲淒,隻是說道:“阿耶已經好多了,昭兒不是也看見,阿耶這時已經能騎馬出行?隻是病得太久,一時沒有完全康複,昭兒放心,阿耶會等昭兒長大成年,娶妻生子。”


    小兒似懂非懂,但顯然為父親這句保證安心不少,重重點頭:“等昭兒長大,勢必孝敬阿耶,還有大父大母,還有眾位伯叔,還有阿兄阿姐,還有阿福!”


    一邊阿福打了個冷顫,驚嚇得匍匐叩首:“小郎君真是折煞仆婢,萬萬當不得孝敬二字。”


    然而主人薛陸離卻一抬手臂,示意飽受驚嚇的仆婢免跪:“童言無忌,何須驚懼,你用心看著昭兒,隻待他寫完這五十字,也莫太過勞累。”


    說完這話,薛陸離也即起身離去,那名喚阿福之婢眼看主人虛浮的步伐,隻覺揪心——當年娘子早產,郎主卻因傷勢不能及時趕回,待歸來時,娘子卻已經母子雙亡……郎主因為自責,再兼重傷,也險些不保,緊跟著又因裴後薨逝,更是嘔血昏厥,這三年來,也不知請了多少醫者服了多少藥劑才算康複,然而世人……卻都指責郎君不仁不義,郎君也不辨駁,默默承擔責罵誹謗。


    郎君實在太過委屈,世人又哪知郎君忍辱負重,這些年來,即便臥病也廢盡心思出謀劃策,隻為了替……


    阿福咬緊嘴唇,這世間哪有更比郎君重情重義者,隻可恨,外人汙篾也就罷了,就連薛氏族人,竟也不滿郎君“連累”門風!


    阿福不由想起曾經那位名門閨秀,一時也紅了眼圈,心下暗道:五娘子,你若在世,必然不信流言蜚語,郎君也會多些安慰,隻可惜……便連你也不在世上。


    她不由得肅色,頗為鄭重叮囑小主人:“小郎千萬不能貪圖玩樂,一定要謹記郎君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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