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已經換成碧紗,輕薄而透亮,這時日照卻不往這朝向,因而軒窗並未閉合遮陽。


    窗內半膝高的地台上,一張矮幾,一雙冰晶玉兔鎮下,畫紙薄如卵膜光潤玉透。女童指掌纖細,握支象牙狼毫,鋒蘊濃墨,待渲染紙上,由濃漸淡時,已成一葉墨荷。


    清早而起,十一娘已經受過太夫人考較這一段經義,開始練習畫作。


    那日她當眾展示畫藝,雖未過份藏拙,也受畫師讚不絕口,然而隻不過臨摹一幅蘭草,極為基礎簡單,自然遠遠不是她本身水平,更未顯露蒹葭伊獨有畫法——縱然太夫人已經確信小孫女觸生宿慧,對於十一娘之才智毫無驚怪,可十一娘下意識間,不到萬不得已依然克製保留,尤其是在她最為擅長書畫二藝,還是堅持遁序漸進。


    為將來真正“一鳴驚人”準備,“刻苦練習”必不可免。


    好在有柳蓁這位知情者不遺餘力幫助,有朝一日即使十一娘之書畫與蒹葭伊形神近似不相伯仲,也不是解釋不通。


    這時矮案對麵,展架上懸掛這幅墨蓮,就正是柳蓁贈與之蒹葭伊舊作,十一娘也是認真細致“臨摩”,還別說,縱然專心,不過始終難以臨成分毫不差。


    十一娘自己都忘記這幅墨蓮何時作成,大約是當年為了教習小表妹所繪,萬萬不曾料想時過境遷,此幅畫作竟然會成為她眼下“自學成才”範本。


    橫豎閑睱無聊,十一娘倒和自己較起勁來,必須臨摩成“真假難分”。


    正在專心,卻忽聞窗外一聲可憐兮兮:“十一妹……”


    蕭小九兩手搭在窗框,竟是灰頭土臉模樣。


    小九往常巳初準至,與十一娘共讀整個時辰,在旭曉堂混完一餐午膳後,才依依不舍離開,小郎君們下晝也要精進琴棋等藝,更比女兒不同的是,還需練習騎射,蕭小九作為家族寄望“日程”可想繁忙,縱然他更加願意與十一娘琴棋詩畫,蕭氏也不會允許。


    可今日蕭小九卻破天荒“缺席”,接近午時才出現,並且還是這樣一副沮喪形容,頗有些羞愧不敢見人的扭捏,倒真讓十一娘訥罕狐疑,因背著光,十一娘看不仔細小九麵容,更覺隔窗說話太不合禮,一邊擱筆,示意碧奴與青奴收拾紙墨,一邊說道:“九哥怎麽不進來,站在窗外是何道理?”


    窗外的人越發沮喪:“衣裳有汙,隻不好唐突了十一妹……”


    十一娘很有扶額一歎的衝動,這孩子,若覺失禮換身衣裳再來也就是了,何必這樣可憐巴巴,不是擺明為求安慰麽……罷,誰讓他是蕭氏嫡親侄兒呢,不看僧麵看佛麵,且當一回“知心姐姐”罷。


    “有甚要緊,九哥進來說話。”


    得這一句,小九幾乎想躍窗而入,可是在十一妹灼灼逼視下,終究不敢太過冒昧,繞過花從植株,階下除履,重重拍了幾拍其實早已不染塵土的衣裾,低著頭拾階而上,進了十一妹這間書房,悶不吭聲地趺坐在往常“專座”上,接過碧奴遞上一盞酪漿,心不在焉嚐一口,看向十一妹,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十一娘這才看清小九眼角處擦傷,痕跡雖不算長,更已經凝結不再滲血,然而傷處卻十危險,再近一分,就危至眼睛。


    額頭上又是密布熱汗,染著塵汙,幾道手指印也甚顯眼,不過應當是小九自己拭成。


    這孩子隻注意衣著幹淨,應當不知麵容上才是汙痕密布。


    “怎麽傷著了?難道惹了禍事不成,碧奴,快些備水,青奴快備傷藥。”十一娘連忙吩咐。


    蕭小九仿佛才剛驚覺,下意識就要去碰觸傷口:“還在流血麽?”


    卻被十一娘一把拉住了手:“看你指上,都是塵土,別觸傷口。”


    好一番忙碌,待婢女們為小九淨手淨麵又再清洗傷處,十一娘才沒好氣問道:“這時才來,九哥可是不聽勸,招惹晉王不成?”


    小九越發沮喪:“我實在忍不住……”


    原來這幾日間,三郎缺席辰課,雖又增加一位柳謙與小九一同被柳少卿督促讀書,不過柳謙盡管與小九同齡,知識卻相差甚遠,柳謙又因初來乍到更兼年少坎坷不免拘謹,小九和他並不投契,所以小九因為無聊打聽下來,知道晉王與三郎鎮日練習擊鞠之技,武師竟都稱讚晉王騎術球技大不普通,小九又是好奇又是不服,簡直如坐針氈,所以今日辰課結束後,小九終於忍不住往毬場“眼見為實”,卻被晉王三言兩語就激生義氣,下場與晉王一較高低。


    小九因為天資不凡,被家族尊長看重,可難免重於文教而失武練,再兼他仍處弱齡,一般年齡者也大多隻是剛剛接觸騎射,至於擊鞠這種危險係數頗高的運動,當然還沒涉及,往常習練,頂多也就是步打。


    哪裏是晉王對手,自然落得狼狽不堪,險些跌下馬來……


    其實也真摔了一跤,是因晉王一揮球杖,球如流星而來,擦臉而過,這就是小九眼角那處險傷造成原因。


    看似意外,可也讓在場中人心驚膽顫,尤其柳三郎,險些沒嚇得倒栽下馬。


    小九當時不覺,下馬後聽晉王“致歉”:“是我失手,萬幸沒傷到九郎眼目,否則……蕭九郎是世間難得一見俊秀天才,為此殘疾豈不可惜?”


    小九才覺眼角微痛,一摸之下,指間染血。


    這才覺得後怕,腳底一個踉蹌就摔了一跤。


    然而這時他提及一場意外隻覺羞愧不已,竟量用雲淡風輕口吻說來,居然還安慰起十一娘:“也不是什麽大事,我當時摔跤也隻是因為體力透支,要論來,我雖力有不逮,不過吃虧在年歲差距,騎射武藝到底還是不敵……這回是我過於自大,小看了晉王,不過自今日起,我必當於騎射武藝更加用心,總有一日……”


    十一娘隻覺額角一陣陣悶痛,看了蕭小九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沒忍住:“九哥,你今日是否有言語冒犯?”


    小九一挑眉:“怎麽會,我豈是妄自尊大之輩,不過……我謹記當日十一妹所說,君子不背後論人,是以,將當日評斷直訴晉王罷了。”


    也就是說,小九當眾評價晉王不學無術、鄙狂自大……


    十一娘整個人都趴在了案幾上,她這才真是“矯枉過正”,若早知小九這孩子能熊到這個地步,當初何必說那話。


    “十一妹,你總不會以為是因我直話實說,晉王有心報複罷?”小九倒也不笨,看十一娘這狀態,登即醒悟過來,不過卻連連搖頭:“晉王雖暴戾,但也不是陰險狡詐之輩,倘若他因我之言心生怨憤施以報複,必定不會假作歉意,這應是一場意外。”


    十一娘伏案一聲暗歎。


    是意外,相信在場諸人包括三郎都會覺得這是意外——晉王原本是想球擊小九,結果小九福大命大,所以“意外”隻受輕傷有驚無險。


    不過……


    十一娘可是心知肚明,晉王六歲之齡,便得賀衍暗授千牛衛教習武藝劍術,要說來,這其實還是她的建議——總有一日,晉王會自立門戶,若要保得平安,必須有防身之技,太後雖然忌憚賀燁精讀經史,然而賀燁畢竟為皇族親王,普通貴族子弟都講究個騎射習武,堂堂親王倘若手無縛雞之力豈不可笑?賀燁縱使習武,太後也不會在意。


    因為自光宗以來,朝廷重文治而輕武備,如裴後母族鄭氏一般文武兼備之族固然地位顯赫,然而單純隻具武勇者卻“江河日下”,太後還不至於重視晉王自幼莽勇,認為隻要不交晉王統兵之權,一人之力何敵禁軍宮衛!


    賀燁應當也是領會這層,才至於展示“匹夫之蠻”而無懼被太後忌憚。


    他今日這一個擦眼而過以球為警,就是教訓蕭小九言辭不當。


    倘若晉王不是因為避禍,蕭小九今日可就不僅有驚無險了。


    如果蕭小九今日因此而致殘,晉王無論如何也在柳府待不下去,太後隻要找個問責的借口,就能輕輕鬆鬆將晉王招回禁內,晉王豈不成了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可晉王若毫無作為,又顯得與尋常不符,更會遭至太後懷疑。


    所以才有這“意外”,蕭小九的確福大命大。


    十一娘這時卻想,晉王賀燁之武勇看來不同凡俗,分寸拿捏正好,這樣火候,必然不離刻苦操練。


    沒有天子縱容,晉王決不至於如此爐火純青。


    晉王長居禁內,若武藝不俗,取太後性命卻也不是難事,大不了拚卻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太後安好,證明晉王並無意取太後性命。


    或者是不願搭上自家性命,或者是另有隱情。


    可論常理,賀燁就算不知生母之死為太後造成不明殺母之恨,卻一定明白太後欲奪他性命,這樣年歲的少年,倘若真是暴戾性情,何不幹脆先下手為強?然而他卻選擇隱忍摁捺迷惑對手。


    總之,賀燁雖才十歲,心計城府卻也讓人難以勘透。


    堅決不是如眾所料那樣驕狂暴戾、粗鄙頑劣。


    不過晉王能否利用甚至是敵是友眼下還不好說,目前而言十一娘卻必須保全蕭小九。


    她幹脆說道:“我也覺得一如九哥認為,這是意外,不過九哥,我畏懼晉王,也不喜九哥與他交近,九哥難道就不能離晉王遠些,何必與他爭強?”


    蕭小九一聽這話,莫名其妙就覺心花怒放,連連頷首:“我聽十一妹叮囑,再不會搭理晉王。”


    十一娘正覺鬆了口氣,就聞門外“卟哧”一聲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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