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內青竹簾,因為車馬前行的顛簸蕩開小小縫隙,炙光入內,在男子一襲純白衣角閃爍。


    車廂內鋪著一方竹席,不畫時興的花鳥魚蟲,質樸如洗。


    男子盤膝而坐,指掌安安靜靜扶在膝上,輕闔著眼眸。


    麵前矮案上,隻有一張手帖靜臥著,縹色紙箋,一角印畫墨蘭,箋上幾行行書風骨灑落。


    這一輛車,緩緩駛離市坊,待那喧吵聲不再蘊繞耳畔,薛陸離才睜開眼睛,與蒼白的臉色顯然區別,他眸色深如漆墨。


    修長的手指,再一次執起那張雖然雅致看上去並不如何奇特的手帖,陸離的眉心卻輕輕蹙斂。


    ——絢之台鑒,舊時曾友,別長數載,初歸又多繁瑣,不得邀見。雖已過春和,無芳色取次共賞,又不至雪季,失紅爐醅酒之趣。但有涼亭新建,蘭竹乃舊,備茶相待,願邀君共飲,三日後隅中,王七恭候。


    陸離字絢之,這手帖顯然是王七郎邀他過府一聚,又提及舊日情誼,仿佛是為這突然的邀約找了個不那麽突兀的緣由。


    自從裴鄭滅族,陸離之妻裴八娘隨之逝亡,薛家卷入是非議論中,但凡與裴鄭二族曾有交誼者,無不視薛家有負信義,盡管事後,傳出薛家沒有行為逼害八娘之惡,裴八娘逝亡是因得知娘家遇禍,夫婿薛陸離又暗養外室致使早生庶子,在這雙重打擊下,八娘哀慟過度導致生子時難產而亡。


    薛家聲譽縱然有所挽回,可薛陸離卻成了眾矢之的。


    更有不少舊友,壓根不信這所謂解釋,薛裴兩族世代姻親,原本最是親近交密,然裴氏遇禍,薛氏卻毫無損傷,薛謙兄弟二人一個入政事堂,一個入職吏部,別管他們是否擺設,在世人眼中,卻顯然大受天家恩寵,竟然一點沒有猜忌。


    若非薛家示誠,主動與裴家劃清界限,何至如此?


    雖然裴鄭定罪,世人不敢公然議論蒙冤之說,然而疏遠一下薛家這等“背信棄義”之輩的行為還不至於引來禍患,更有那些原本就眼紅京兆薛顯貴的家族,更是不遺餘力抹黑,壓根不想他們自身,其實當裴鄭遇難時也沒有挺身而出。


    當然,王家堅決不是後者。


    可薛陸離與王寧致的舊誼完全建立在以裴十一郎為聯係的基礎上,王寧致當然也會誤解陸離,自從返京,井水不犯河水,擺明疏遠冷淡,但這回竟然主動相邀,薛陸離當然率先想到是世父薛謙在宣政殿那番表現,多多少少讓一些經過這段時日諸多風波的人醒悟過來。


    當年裴鄭謀逆案是謝、毛等挑當大梁,連韋元平都沒過多參與,眼下謝饒平力主太後臨朝,背後靠山顯然,不管太後與天子是否決裂,朝臣顯望們也都明白了天家母子之間顯而易見的爭鬥。


    謝饒平既是太後黨,薛謙勢必就為天子忠臣。


    實際上自從朔日朝會後,不少家族已經與薛家恢複來往,可是讓薛陸離百思不解則是,即便薛家聲譽恢複如昔,可他這個“寵妾滅妻”的罪名反而更加落實,王家即便要與薛家來往,也當是與世父建交,何故王七郎卻對他示好?


    難道是說,王七郎僅憑世父行為,就猜測到他的無辜清白?


    陸離不由苦笑,事實上他並不打算洗清惡名,反而還別有意圖……那麽就算王七郎直言相詢,他也不能將真相訴諸。


    “這回怕是得讓七郎趁興相邀,敗興逐客了。”陸離喃喃自語,這才放下那張手帖,又再閉目養神。


    然而收到這封邀帖固然讓薛陸離不無驚詫,可當他抵達王府,經仆從引路邁進一方僻靜小院時,才知道早前的驚詫根本不值一提,這時所見情境,才真正稱得上懸疑。


    此處本是王七郎書房所在,因其已然成婚,王家幹脆將書房相鄰之處建成前後兩重居院,這裏便成為七郎與柳蓁夫婦的新居,前院用作七郎待客,後院則是起居之地,不過交好者直接被帶去有矮牆相隔的書房也不奇怪,讓薛陸離驚詫則是他根本沒有看見主人王七郎。


    引路的仆從隻將他領至角門處便停住腳步,微躬著身解釋:“郎君在內恭候,薛郎君請入。”


    見主家仆從都不入內,跟著陸離來的薛家仆從自然也隻能在外等候。


    要論禮數,王七郎這時理應迎出,然而別說七郎,薛陸離一路往內竟連仆從都不見一個。


    好在這處偏院並非寬敞幽深之地,往內數步,繞過擋道的一叢青竹,便見北向一間白牆瓦房,房前數步台階,微泛苔青,頗顯樸拙。


    拾階入內,仍然不見人影,兩壁是書架,書案靠著窗台,案前一張窄榻,空空如也。


    薛陸離在這間書房站了數息,困惑不解地蹙起眉頭。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書房東北角,原來那處還有一扇小門。


    掀起竹簾,步出廊下,就見屋後又有一處院落,比前邊更小,卻挖有一方小池,池中蓄水,數尾錦鯉悠遊其中,池畔臥有青石,青石再往後,竟果然有間涼亭,亭中坐著個小小女孩,正用竹則入茶。


    姿態神韻,恍若故舊。


    薛陸離隻覺胸腔被無形之物重重擊撞,一陣氣血翻湧。


    他知道這個孩子,兩回偶遇,應為柳氏閨秀。


    可這時陸離卻對這“認識”深深懷疑起來。


    女孩穿著窄袖短襦,無需羅裙輕挽,然則無論那入茶時指扣纖腕防止顫微的姿勢,抑或入茶後將竹則擱置竹碟之上輕轉朝向的小習慣,就連一應茶具擺放位置,包括正襟端坐屏息靜待三沸的靜好姿態,絲絲入微的熟悉。


    煮茶,需在水畔——是故人不知因何而生的小小固執。


    之於坐向,之於心境,甚至之於神態,都是那人特有的小小固執。


    薛陸離不知不覺中,人便已經緩緩走向亭內,站定在女孩身邊。


    茶湯有如奔濤濺沫,已經是三沸了。


    二沸之沫餑入釜育華,烏瓢別於則、碟、口盞等淺色茶具,又與篩、釜等近類,也是那人的小小固執。


    清華均勻、湯花細輕。


    她一直不喜薄沫與厚餑,曾經鑽研許久,才能順利煮成細而輕的湯花。


    薛陸離自己沒有醒悟過來,他呼吸已漸沉緩,手掌緊握成拳。


    十一娘微微仰麵,莞爾一笑。


    “剛好趕得及,請君分酌。”


    當年故人,每當分酌茶湯便稱遺憾,抱怨始終不如他分得湯花均勻,故回回煮茶,這最後一道工序都堅持“讓賢”。


    女孩已經起身讓座,繞去茶案另側,待陸離輕卷衣袖分茶入盞時,輕聲慢語:“雖無惠山石泉水,然今日茶為蒙頂石花,故托七郎,頗廢心思尋其友討得一甕雅州名山泉。”


    曾有名士,將煮茶用水分為二十等,首屈一指便為惠山石泉,然薛陸離還記得他曾經對此不以為然,提說用水不必拘於名泉,用產茶之地之水煎烹,亦得水土之宜。於是故人為鑒真偽,便嚐試一回,果然信服,因而之後,但凡兩人品茶,用水又拘限起產茶之地來。


    蒙頂石花正是產至雅州。


    陸離端而跽坐,雙眼直視麵前稚童,仿佛要從那並不熟悉的眉目之間確定讓他魂牽夢縈的端倪,緊握的拳頭置於那刑窯白瓷茶盞毫離之處,從入亭中,始終不發一辭。


    十一娘卻絲毫不受這沉寂影響,先說茶色:“其色緗也,君何不品鑒可是舊時滋味?”


    她笑意一直不曾減退,這時更加深濃幾分,微微仰麵,如當年一般帶著小小的炫耀。


    陸離持盞,輕抿茶湯。


    卻再也不能摁捺心頭震動,重重放下茶盞,湯麵晃動不停,一如他這時心情。


    是原本的茶香,未加前人素喜之蔥、薑、棗、桔,便連那位名士強調的鹽花也未加入,卻不帶刺苦,微澀回甘,這大別與普通的味息,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無機會品嚐。


    仿佛一切已經不需要更多解釋了,十一娘輕歎一聲:“陸哥……”


    然而她話未說完,陸離卻起身離去,從來都是沉著冷靜的人,這回卻頗顯倉促甚至趄趔,轉眼背影已經隱入書房那角小門的竹簾之後,竹簾掀開又垂落,微微晃動著。


    十一娘愣怔當場,然而並沒有追去。


    這事實在太過荒謬奇特,也難怪他一時不能接受。


    但她明白陸離不會就此回避,應是需要時間平息心情。


    她慢慢品茶,雖然於她而言,三載時光僅為睜眼閉眼間,然則也是許久未曾親手煮茶了,仿佛最後一次……是陸哥曾祖父過世之前,在她的浪中小館裏,她甚至記得那時已經聽母親提過將來姻緣,隻待及笄便就落定,不過當麵對陸離,她並沒有閨秀女子得知麵前人是將來夫婿的羞澀感覺,他們實在太熟悉了,如此親密無間的相處不會受旁雜幹擾。


    然而……未待她及笄,薛翁卻因疾過世,兩家議親隻好延遲,不想未過多久,先帝突然賜婚。


    想來也是不無遺憾的。


    不過為情之一字執迷傷感的前例她看得太多,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就有敬而遠之心態,認為太過重情反受其傷實為不智,世間多少美好,何必執著其一,當初她甚至認為,就算無緣與陸離結為夫妻,知己之誼始終不變,人生得一知己即能無撼,又何必執迷於朝夕相守。


    所以就算被迫嫁予陌生人,她也不曾為此抱怨,任何人生都不能完美無撼,更何況家族給予了她富貴榮華衣食無憂,為家族付出承擔也是理所當然。


    世間又有多少的婚姻能夠自主呢?就像生老病死本為注定一樣。


    因而知曉八妹會嫁給陸離之後,她也隻覺欣喜,陸離是良配,她從不懷疑。


    如今事過境遷,與故人相見,十一娘倒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傷感起來。


    很多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而就算重逢,她與陸離之間,也再不能回歸當年的歲月靜好。


    太多必需承擔的責任,更不容得她分心於風花雪月,曾經短暫萌生那與君攜手同遊逍遙渡日的願景,早已飛灰煙滅,就算得以新生,也不能改變。


    十一娘放下茶盞,眼中那淡薄的悵惘已經消散。


    這時陸離卻又返回亭中,在她身邊半蹲下來,兩手扶緊她的肩膀:“五妹,果然是你?”


    十一娘眸色清亮:“陸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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