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做個看客,瑩陽可別有顧慮。”太後一如既往平易近人,入座之後立即示意眾人免禮,又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可有誰會當真?


    瑩陽真人麵無表情:太後駕臨觀戰,聲稱一個滿意沒有事後應付過去的法子怕是行不通了,不過倘若一定要從中擇一,也不能全憑太後意思,收了一個看不順眼的學生,簡直就好比嫁了個兩看相厭的男人,都是惡心一樁,必須拒絕。


    賀湛暗暗興災樂禍:姑母執拗,就怕十一娘表現再好也不願“移情”,倘若姑母真想用無一滿意應付過去,他也沒有辦法,好在太後駕臨,有這位幹預,姑母至少會挑一個學生,他可不擔心謝、韋兩家女兒會入姑母青眼,並且十一娘勢必有辦法讓太後心服口服。


    大多數應試者:原本就料到今日競爭慘烈,眼下連太後都到現場……太後當然是為了韋、柳、謝三家女兒,豈不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不過好在原本就明白希望渺小,至少有太後在場,即便未被選中,能在太後跟前展現才華也是收獲。


    蕭氏徹底籲一口氣:相比柳氏,太後當然更加看重韋、謝兩家,十一娘入選機會更小。


    韋太夫人神色平靜,一點波瀾沒有。


    最是欣喜若狂的,一如十一娘觀察所見,正是謝氏女——這位是謝饒平長兄之孫女,也就是淑妃嫡親侄女,閨名喚芝,她是自幼便受母親教導,琴棋書畫均有涉獵,七歲時一副畫作,曾經受到謝饒平誇獎,故而謝芝甚為自命不凡,她又聽得長輩們議論,明白太後對待謝家不比普通,故而對於今日這場應試誌在必得。


    太後掃視了一圈兒底下眾人,又再微笑:“三嫂與四妹,兩位莫不與我同席,今日不是宮宴,我也隻是個賓客,不需這麽多拘束。”


    這是在招呼童氏與韋太夫人,有意顯示親近。


    如此場合,太夫人就算對太後這番假模假樣十足膩味,卻也不可能拒絕,隻好遵令移座。


    太後又看向除賀湛之外,廳堂中唯一那兩個男子。


    “兩位是……”


    瑩陽真人代為回應:“是瑩陽舊友,杜長淘與李由在,兩位都善丹青,故今日特邀前來相助評斷。”


    “我依稀記得兩位曾深受先帝讚詡,任過翰林供奉,似乎……杜君還任過朔方令?”在得到肯定答複後,太後微微頷首:“兩位才華出眾,而今聖人正是用人之際,還當用心輔佐。”


    翰林供奉有別於翰林學士,一般不負責起草詔書,類似於“禦用文士”,職責是當天子詔見陪同賞遊玩樂時,或者吟詩作賦,或者撫琴助興,雖然根據天子性情不同,可能也會被問及民政等務,但基本上不會涉及國政,更稱不上權勢,太後竟然一語道出兩人曾經任過翰林供奉,甚至還記得杜濤任過朔方令……這豈不是明晃晃的在向眾人顯示,無論是德宗朝,抑或眼下,她都有涉政之權?


    不過太後也就點到即止,很快將主動權交還瑩陽,聽她宣布規則。


    第一輪,是由應試者呈上畫作,自訴優長或者不足,兩者兼之也並無不可,由瑩陽、杜濤、李漁擇出十幅入選,再以抽簽促對的方式,讓簽同者互相指出對方畫作優長抑或不足,但這回隻能擇其一,不能褒貶同說,最終由瑩陽擇出兩人,進行第二輪總決。


    也就是說第一輪,就會淘汰一大半。


    並且這規則偏向,技法似乎尚在其次,倒像是考較口才。


    絕大多數閨秀如墜五雲霧裏,不過長輩們倒有些品度出意思來。


    大概瑩陽真人是要看品格脾性。


    太後當然對這規則不置意見,隻微側了臉問韋太夫人:“今日是帶七娘應試?”


    太夫人直言不諱:“是七娘庶妹十一娘。”


    竟讓庶孫女應試?太後不由挑了挑眉,懷疑她這位妹子應當心裏還有戒備,不願意讓嫡孫女受她青睞。


    尤其是當太後問得十一娘隻有五歲後,越發篤定,意味深長的看著太夫人:“我記得七娘似乎剛滿十歲,仿佛與燁兒年歲相近?”就是要嚇嚇這個妹子,以為不讓孫女應試就能萬事大吉,她倘若想要賜婚,躲在家裏就能跑得了?


    韋太夫人雲淡風清應對:“太後好記性,不過妾身卻不記得晉王年歲,上次瞧見……倒以為與我家三郎同齡。”


    “個頭差不多,心性卻天壤之別,唉,燁兒那孩子,脾性可不是普通人能消受,今後他那王妃,可得挑個溫柔穩重者,要說來,上回七娘與四娘入宮,我看她脾性就好。”看還嚇不死你!


    “要說穩重,七娘是比九娘更強,脾性嘛,眼下還小,也不好說,隻是不算刁蠻胡鬧,隻這孩子的確甚投長輩眼緣,這不還在江南時,便被人意中,均宜媳婦已經在準備這事,難得那家小郎君才品兼得,倒是一門好親,雖說七娘還小,卻也不拘先定下來,及笄後再出閣。”不好意思,七娘名花有主,堂堂太後總不能壞人姻緣吧?


    太後倒也沒有當真決定讓柳氏女兒嫁給賀燁,見太夫人不受恐嚇,便也一笑了之,留意見率先上前的閨秀,正是她侄孫女韋緗。


    竟是一幅工筆牡丹。


    瑩陽真人擅重工筆,尤其愛畫花卉,這幾乎世人皆知。


    韋緗顯然是投其所好,太後覺得十分滿意。


    十歲年齡,就能創畫工筆牡丹,雖說太後看不大出優劣,然而也覺得不簡單,於是更加滿意。


    “真人容稟,兒之優長在於相較同齡畫者更加精謹細膩,缺陷便為著染色彩,不能沉著明快。”


    既說優長,又直言不足,態度不卑不亢,這很好。


    見瑩陽真人與兩個副判商議後,將韋緗歸於入選,太後笑容越發深濃,破天荒地讚了一句童氏:“符氏將緗兒教得不錯,你倒給自家選了個好兒媳。”


    韋緗首戰告捷,卻教其餘更加緊張——除謝芝以外。


    她是第二個胸有成竹上場,展開畫作,也是一幅工筆花卉,不過是摹寫,實在這樣年歲,就能創畫並且要受好評大不容易。


    然而謝芝卻不說長處:“兒雖喜工筆,然技法不足,故這時隻會摹寫。”


    不過這話,看似在說不足,實則卻是顯擺,對自己摹寫之作品信心十足,簡直到了挑不出毛病的地步。


    太後不由蹙眉,她雖然的確看不出這畫有什麽毛病,然而謝芝玩弄心眼這點卻是犯了大忌,瑩陽最不喜人虛偽,倘若謝芝覺得自己臨摹得完美無疵,直說便是,用這謙遜不似謙遜自詡不似自詡的說法,還以為這點子小聰明能受人青睞不成?


    瑩陽看了一眼謝芝,毫不客氣說道:“技法確是不足,今後還得先靜心摹寫,工筆畫尤其講究精細,其次是染著色彩,無論從哪點看,你還不能掌握,還是先從摹描寫意入手,打好基礎為上,切忌好高騖遠。”


    謝芝哪裏想到會是這樣結果,臉色頓時煞白!


    一個首戰告捷,一個铩羽而歸,閨秀們壓力更大,好些人甚至打起退堂鼓來,不被選中事小,倘若如同謝氏女般被打擊一番,那可無地自容。


    十一娘正想鼓勵婷而上前——她倒想自己上場,然而長幼有序,這是禮儀。


    卻被人搶了先。


    居然是唯一勳貴女兒秦霽。


    也是一幅摹寫,她既不說優長又不說不足,而是示請瑩陽真人品評:“兒雖喜丹青之技,奈何不得教導,隻憑自己摸索,故不知技法如何。”


    瑩陽真人倒是報以笑顏:“以你年歲,自己摸索能摹寫成這樣已屬不易,然,因無人指點,故而犯有氣不貫串,中有間斷之忌,再兼主次不分……你切記兩點,凡將摹者,皆當先尋此要,而後次以即事,此為其一;良以目向前視,起訖了然,目傳於心,心乃使手,轉折徐疾,無不如意,若能達成起碼之意在筆先,一筆畫過,必不致與原所希冀相去太遠,反之,常使眼臨筆,止隔紙素一重,便有臃腫無力之病,此為其二。揣摩這兩點,再經苦練,今後請師指導,未必不成佳作。”


    這也是淘汰的意思了。


    秦霽卻也沒有大過失望,一揖謝禮。


    卻聞有人嗤笑出聲,也不知哪家女兒摁捺不住,嘲諷秦霽不自量力,活該自取其辱。


    瑩陽蹙眉:“剛才何人嗤笑?”


    有人又將無地自容了……十一娘暗忖,真人最為厭惡便是自以為是自恃出身取笑旁人者。


    果然,當一個少女在諸多人證瞪視下不得不站起身來,瑩陽問得她發笑原因是認為秦霽不自量力後,冷臉說道:“你未見識秦小娘子畫作,如何便以為她不自量力?莫是自己自以為是罷,你之畫作也不需再呈賞評。”一句話就取消了此人資格。


    這下子閨秀們更加噤若寒蟬。


    柳八娘甚至都不敢再上前展示畫作,秦氏與表姐秦霽好一陣鼓勵都沒讓她重振勇氣,尤其是當見一位閨秀上前,也不知畫得如何,但十分謙虛地隻說不足,而且說得特別狠,幾乎到了一無是處地步。


    哪想到瑩陽真人根本不讚她謙遜,反而連點評都省了:“既然你自己都明白一無是處,何必再拜師學畫?”


    自詡也不是謙遜也不是,這還讓人怎麽活!


    柳八娘打死不願丟人現眼,卻當看見族姐柳婷而順利入選時不無羨慕,那委委屈屈的模樣,實在讓秦霽心焦,壓低了聲說道:“表妹何需這般畏懼,今日隻取一人,大多數都會落選,又能丟臉去哪裏,你看,那丫頭才多大,五、六歲罷,竟然都敢應試,你可真是……”


    柳八娘定睛一看,原來是十一妹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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