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沒到寒衣節,勵新\/四年九月末,一場悄無聲息的風雪就正式拉開這年寒冬的序幕。


    十一娘清早起床,推開窗扉,眼看院子裏一片銀白,這才相信婢女的話。


    此時的長安氣候並不算寒涼,往年初雪怎麽也會在冬月之後,至少在十一娘的印象中,前世她活了十七年,從未遇見九月下雪的罕事。


    天氣異變,宮裏應會有所應對,司天台的官員不知會如何卜斷,以往遇此異象,君主都要三省自身,祭天告罪,禱上蒼寬佑,莫降罪於民。倘若緊跟發生災變,君主往往還要頒發罪己詔,大赦天下。


    當然也發生過某些朝臣抓緊天降災變之機,捏構罪名傾軋對手,串聯司天台官員卜斷禍臣罪天,君主用人不賢,逼諫君主治罪“亂臣”。


    四年以來的平靜會否會因為這場提前到來的冷冬而打破,十一娘這時還不能斷言,一些預感,也隻是隱隱心頭。


    太後摁捺隱忍這四年,連區區一個劉渡都沒能治死,漢州枉死無數災民以及匪亂不斷,這些都不能成為罪證確鑿,隻因劉渡聲稱自己是因裴鄭連累而受謝毛黨羽陷害,天子竟然猶豫不決,太後也毫無反應。


    十一娘不由冷笑,太後若真是這樣軟弱,天子若真是這樣強勢,當年裴鄭逆案何以草草結案,並無鐵證便遭族誅。


    劉渡一案的詭異,比這天象更甚,可四年以來,滿朝文武就似毫無察覺一般。


    薛謙聽信馮伯璋之辭,也認為劉渡無辜,與馮伯璋聯袂力保,陸離有所質疑,可即便連薛公也懷疑馮伯璋有鬼,薛謙卻固執己見。


    反而是韋元平與毛維屢屢上諫治罪劉渡,逼迫天子不得不聽諫遣派大理寺、禦史台官員聯察此案,然而當初察裴鄭逆案時雷厲風行的兩部,此番卻拿不出什麽強有力的罪證,輕輕鬆鬆就讓馮伯璋駁倒,劉渡是黑是白,至今撲朔迷離。


    也許,太後等的就是這個天象異變?那麽就在近時,或許就有更加顯然的預兆了。


    四年籌謀,最終治死者絕對不會一個劉渡而已。


    馮伯璋如何十一娘不以為意,可是薛謙……必須力保。


    “小娘子,今日天氣這般冷,可還要去薛府學琴?”碧奴手上搭著一件貂領大袖罩衣,有些猶豫地詢問。


    “去,又不是雪大風急到不能出門地步,怎能失信於薛六哥。”十一娘毫不猶豫接過罩衣披在夾襖外。


    年齡尚小的女孩,一般以襦裙為裝,這類大袖錦衣為貴婦們衣著更多,可因天氣寒涼,隻以半袖帔帛為外衣顯然不足禦寒,因而少女也有穿著這類時候,稱罩衣。


    風雪初停,道上雖有役者清掃積雪,好教車馬通行,然不免濕滑,短短一程路,這日卻耗廢了半個時辰,十一娘才剛下車,卻見賀湛與王寧致正欲進門,她連忙一禮:“十四哥與四姐夫今日也得閑?”


    當然是早約好的。


    不過賀湛仍然笑道:“絢之請我二人來,就是為你歲考,十一娘可得當心了。”


    十一娘也笑:“四姐夫也還罷了,十四哥這手琴……我還甚有把握勝出。”


    賀湛劍眉一斜:“小看我?我雖不擅琴藝,可這雙耳朵卻聽遍大江南北多少名家撫弦演曲,鑒賞之能可不容小覷。”


    三人說著話,進入薛陸離居住這方院落,卻見他已經迎出,身上雖披著件厚重衫袍,然而臉色卻依然難掩蒼白。


    “六哥不需多禮,你身子不好,何必親自來迎。”十一娘忍不住說道。


    賀湛與王寧致對視一眼,目光似乎都帶著幾分複雜情味,賀湛握著拳頭咳了兩聲:“這都是我與七郎不好,鬧得絢之客套,十一娘是熟來熟往,早不需絢之迎來送往,罪過罪過。”不無打趣之意。


    王寧致終究是厚道人,見小丫頭似乎有些著惱,黑漆漆一雙葡萄目直瞪賀湛,連忙轉圜:“十一妹與絢之有師生之誼,再者絢之的確不耐寒涼,關心體貼實在情理。”


    陸離卻因這句轉圜更加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賀湛,請人往雪廬裏安坐,這才喚縮頭縮腦躲在一旁的薛昭:“昭兒,還不出來見禮。”


    薛昭已經滿了七歲,正是活潑愛鬧年齡,往常尤其喜歡與他年齡相近卻溫和可親的十一娘,但最懼怕的就是賀湛,今日聽阿耶說十四郎要來,怎麽也不肯去迎,還以為躲在雪廬裏能過關,哪知父親竟然直接將客人領來這處。


    小家夥苦著臉,磨磨蹭蹭從圍屏後出來,抱揖一禮,分別喚了兩聲阿叔,隻衝十一娘才有笑臉:“阿姑!”聲音又脆又亮。


    薛十娘眼下是十一娘堂嫂,薛昭喚十一娘一聲阿姑也是應當。


    在場中人也都知道薛昭身世,不過薛昭自己還被瞞在鼓裏,他親近十一娘,隻是因為這位阿姑曆來親和,每回來家,都免不了帶些新奇玩意與他逗趣,不比得十四叔,要麽板著臉考較他蹲樁拳法的基本功,要麽捏著他的臉蛋蹂躪,有時還會打趣他眉清目秀像個女孩,最最討厭!


    這不,賀湛一見薛昭,伸手就要將人撈到身邊,哪知被小家夥靈活閃開,挨著十一娘跽坐,不無戒備盯著賀湛,鼓著腮幫子的模樣不由引得眾人大笑,賀湛卻頗有成就:“不錯不錯,這身法進展頗快,居然被你躲了過去,該賞……今日就賞你在外紮上一刻馬步,再演練一回拳術就好。”


    這哪是賞?薛昭越發哭喪了臉,不敢向父親求情,隻拉著十一娘的衣袖:“阿姑……”


    “昭兒先去尋青奴碧奴,阿姑好容易才尋得幾個孔明鎖,比常見要難,你先試著解解,阿姑一陣後再與你一塊玩耍。”


    薛昭這才轉憂為喜,出去時卻仍離賀湛八步遠小心翼翼繞開。


    “小家夥沒良心,我好歹算他師長,長得又英俊倜儻,至於見我如見鬼般?”賀湛話雖如此,臉上卻笑。


    “師長也該有個師長樣,見麵就打趣昭兒生得像女孩,他這般年歲,最反感這說法,十四郎,你可別忘了,當年兩位師公這麽打趣你,你還在師公粥食裏添加瀉藥報複!”十一娘毫不留情,當眾揭發賀湛幼年糗事。


    陸離倒還罷了,王寧致瞪大雙眼:“不是罷,十四兄竟敢對淩虛天師……”


    賀湛唉聲歎氣:“一次也沒得逞過,反而有回被琅濟師公還諸於身,讓我自食惡果。”


    眾人將賀湛打趣一番,十一娘便言歸正傳:“劉渡最近如何?”


    賀湛蹙眉:“仍在大理寺刑獄,那可是毛維地盤,我一時安插不進耳目,仍未察清他那說法究竟是得了哪個高人指點,不過在韋元平口中聽聞,這廝的確惡劣,貪昧災糧高價轉售欺逼百姓決非誣篾,可察來察去,劉渡與馮伯璋又並無關聯。”


    王寧致說道:“馮伯璋當年因裴鄭逆案掛冠請辭,直到四年前聖人重掌朝政才受薛相舉薦起複,應當並非奸邪之輩,不至於包庇劉渡,不知是否受了欺哄,才誤信劉渡清白。”


    “七郎是否懷疑劉渡身後高人實為太後安插?”陸離問道。


    “劉渡身陷大理寺,在毛維掌控下,外人若要與之聯絡並不容易,但太後若要安插耳目卻是易如反掌,太後一邊讓劉渡死咬是被謝、毛誣篾,因曾經為裴鄭申冤遭受陷害,一邊又安插間佃挑唆馮相,讓之誤以為劉渡無辜,一旦將來治劉渡罪證確鑿,薛相與馮相難保不受牽連,就連裴鄭兩族……也會因為劉渡受牽,薛相想要為裴鄭翻案更不可能。”王寧致答。


    “四年前朔日朝會,太後輸於措手不及,然而事後,她要察明聖人之所以決意理政是貴妃在後借裴鄭舊案挑生聖人疑心謝饒平並不難,為防聖人重審舊案,有這安排確是絕大可能。”賀湛也附和道。


    “劉渡身後高人固然可能是太後安插,然,某以為,馮伯璋卻並非忠良。”薛陸離斬釘截鐵說道。


    十一娘眉梢一挑,似乎大感興趣。


    而王寧致顯然隻覺意外,忍不住傾身相前:“六郎,馮相可是薛相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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