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聽納馮伯璋諫言,勸說薛謙妥協,薛相國無奈之下隻好親往喻家,將天子之意轉達,喻家人自然不會認同,便連喻四郎的姑母,也即當初一眼看中柳婷而撮合這樁姻緣的喻氏,也對薛謙心生怨謗,她的夫君薛諄更是直言頂駁:“盧家若真有一絲悔愧,誠心致歉,咱們也不是不能讓步,然而眼下情形是,盧家反誣一口,倘若咱們真就妥協,豈不成了膽小怕事?”


    喻四郎祖父如今任職尚書右丞,為四年前天子親授,輔佐因謝饒平貶遷而統管尚書省的靈沼公王淮準,雖天子授意有“監督”暗責,然而喻右丞曆來就欽服靈沼公,根本不信王淮準會為太後利用,是以四年之間,喻右丞雖兢兢業業,但因為其未曾在扳倒謝、毛黨羽一事上有任何貢獻,雖不至於讓天子疏冷,但總歸不敵馮、盧更受器重,這時聽說天子有意包庇盧銳,越發不滿:“我喻氏兒郎,若有才德,自當經科舉入仕,何需門蔭?”


    薛謙何嚐不知喻右丞脾性,其實他也十分認同,然而因為他一心都在為裴鄭翻案上,難免遇事就會有所取舍,這時隻苦口婆心用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類話勸慰,喻右丞舉手阻斷,斬釘截鐵說道:“四郎之死,確是盧銳之過,當時盧銳本欲重傷四郎,多得白七郎援救,才未讓四郎死傷當場!可四郎因此而內傷,雖也有我們家疏忽大意之失,可盧銳的確心懷陰狠,聖人意欲包庇,為臣者即便不能因而悖逆,然,憑借四郎之死為其餘子侄爭取門蔭這種小人行事堅決不是喻氏所為!聖上既不能主持公允,這事也隻好暫且作罷,可我喻家發誓不願再與盧國公一係同朝為臣,我這便上折致仕,喻氏子侄請訖歸籍,隻要盧家人仍在朝堂,今後我喻明一係決不入仕!”


    薛謙固然目瞪口呆,也難免報怨喻公感情用事,陸離卻勸道:“世父,我們瞞著喻公忍辱負重之業,怎麽能要求喻公隱忍,四郎之死,薛家不能為之討回公道,已為不義,這事世父還當寬容,再者,倘若薛喻兩家為此失和,也隻是親者痛而仇者快。”


    陸離情知薛謙不可能為喻四郎討回公道,因為如此情勢下,唯一可能為四郎血恨者反而是韋太後,但太後的立場,當然樂於眼見喻、盧兩家“內鬥”,再怎麽爭辯,也不可能有更好結果。


    喻公既然心意已決,薛家怎能勉強喻公忍氣吞聲?


    盧家其實不足為懼,這筆帳,將來不怕沒有討回的時候。


    不說喻公為明誌致仕鬧得怎麽一場眾說紛芸,十一娘在這幾日卻是將全副心思用於婷而身上,她早預料天子賀衍不會為非親非故的喻四郎主持公道,並且多半又會被韋太後算計利用,對於這個前夫的愚孝,十一娘是半點不存饒幸了,再說她認真以為,就算讓盧銳以命抵命,一個賤人的一條賤命能與喻四郎這麽一個大好青年無辜身亡相提並論?


    婷而畢竟未曾過門,喻家沒有立場也沒有閑睱為婷而出頭,這事也隻有她來做。


    就在喻四郎亡逝消息傳開次日,十一娘便再去開明坊,車到正門,門扇虛掩一推即開,門房竟然不在崗位,這讓叩門的傅媼好一番為難,青奴便代將來婆母討十一娘示下:“還是婢子先入內,尋人稟報一聲才是禮數。”


    “不用了。”十一娘當即立斷,堂而皇之未稟而入,當到通往內宅的屏門,才見好些個仆婦擁堵在那,搭肩踮腳的往裏張望,竊竊議論聲中,不難聽見孟氏那張狂的斥罵——


    “好個囂張賤婢,竟然敢汙篾中傷主家,送去官府,可得判絞刑!六娘命硬,年幼克死父母,待嫁克死未婚夫,我送她往佛寺清修祈福有甚不妥?她這些財物,自然也是由我這個世母保管,你區區一個婢女,憑何阻攔?”


    “小娘子,咱們還是先回去通告太夫人,這事可不是小娘子能夠阻撓。”傅媼幾乎立時打起退堂鼓。


    十一娘卻隻給了碧奴一個眼神。


    碧奴重咳兩聲。


    擁堵門前看熱鬧的仆嫗們總算回過神來,轉頭一看“不速之客”,就要上前阻撓,十一娘卻先一步上前,冷眼一睨:“讓開。”


    明明還是個稚拙女孩,那氣勢卻讓一眾仆嫗呆愕,就連青奴都回過神來,與碧奴一般昂首闊步而入,還不忘給予了仆嫗們一個警告的眼神。


    柳主薄的居宅本就不算寬敞,繞過那麵影壁,十一娘便清楚看見雙手叉腰的孟氏,與一邊嚶嚶哭泣的柳娉而,她還真是楚楚可憐,螺髻都已經鬆散,這時隻扭著孟氏胳膊抽噎,反而襯托出攔在流照身前的婷而柳眉倒豎的形容有些恃長欺幼的嫌疑。


    流照原本有些驚慌,一見十一娘,就像見到救命菩薩一般,一個箭步搶了出來,卻就當眾跪下:“十一娘,可得為六娘作主,孟娘子要將六娘送去佛寺清修,又將六娘衣裝首飾強占,婢子本不甘願,奈何六娘也自願聽從……可今日,臨行之前,就連當初喻小郎君贈予六娘一管紫毫,都被強奪去,六娘阻撓,反被柳小七娘打了一耳光,婢子氣憤不過,才與柳小七娘爭執。”


    “你這奴婢,還敢狡言?”孟氏氣得幾乎跳腳,而柳娉而也幾乎是立即上前抹著眼淚解釋:“十一妹,我沒有,隻是看六姐那支筆名貴,就問了一聲,哪知……六姐就發了火,想是流照聽見也有誤解,才會……”


    十一娘微笑說道:“柳七娘,你可真是六姐好姐妹,六姐遭此痛事,即將被送去佛寺清修,你還有閑心留意六姐有一畫筆不同尋常名貴。”


    流照一聽十一娘這話,心頭更加沉穩,不管不顧說道:“十一娘,那支筆還被孟娘子奪去了,這可是喻小郎君留給六娘唯一紀念,若非為這支筆,六娘也不會與她們爭辯!”


    柳婷而這時上前扶起流照,也沒有與十一娘分解,隻是直盯孟氏說道:“世母,其餘我都能妥協,請你將喻郎所贈畫筆還我。”


    “什麽東西,一個克煞,又早就被宗族不容,還敢汙篾長輩?!”孟氏那叫一個怒火焚頂。


    柳娉而兩眼一轉,哽咽著說道:“十一妹,那支畫筆真沒被阿母奪占……”


    “那你們奪占了什麽?”十一娘挑眉看向柳娉而,極其不耐地撫開她的糾纏:“柳七娘,別看我年小就以為容易欺哄,婷姐姐是什麽品性我心知肚明,你們一這家……柳主薄當年欺婷姐姐年幼,霸占侄女家產,對手足遺孤不聞不問,得知婷姐姐有了好姻緣,又起意讓親生女兒取代,不慈不義到這樣地步,世人共鄙,如今,眼看喻四郎遭遇不幸,就想著奪占婷姐姐衣用之物,虧你們還算名門之後,官家出身,作為簡直不如市井無賴,人家還講個江湖情誼!”


    柳娉而哪知會遭這樣厲害的搶白,頓時臉紅耳赤。


    到底是孟氏這塊“老薑”更辣,一根手指就戳向十一娘鼻尖:“這是我家事,你一個晚輩,沒有你插嘴餘地!”


    這些人,動不動就端出長輩的架子來欺逼。


    十一娘斜了孟氏一眼,微傾著身子:“尊卑長幼,這我還清楚。”


    孟氏正當鬆一口氣,卻沒想十一娘轉而對婷而說道:“婷姐姐,當初我交托你保管不少私物,如今既然你要去清修,我隻好收回。”


    十一娘是想幫助婷而,可一定要婷而自願受助才行,畢竟剛才流照泄露,婷而已經妥協,不過是因喻四郎所贈之物被奪,才與孟氏母女爭執,十一娘這時,是要讓婷而表態,倘若願意妥協,她成全,倘若婷而不甘,她堅決不許孟氏得逞。


    見婷而猶豫,十一娘又再上前一步:“婷姐姐,相信四郎也不願你受人欺辱,我能理解你心願,之所以答應去佛寺清修,是為哀悼四郎,然而,哀悼之意本不在於形式,我相信四郎在天有靈,也不願見你受人逼迫……跟我回去吧,京兆柳才是你之家族,當年你在選擇時,不就已經當京兆柳是你唯一期望與倚靠了嗎?”


    孟氏眼看十一娘當她麵說服婷而,簡直大出所料,完全沒有反應。


    婷而卻頷首說道:“十一妹,大恩不言謝。”


    十一娘輕輕一笑,又再睨了孟氏母女一眼:“如此,我便先接婷姐姐回京兆柳清修了,之於一應瑣務,自有家中長輩與柳主薄相商,相信柳主薄還不至於因為這等衣用之物冒著被禦史彈劾風險,孟娘子自重,還有柳七娘,你那套手段,淺陋粗鄙,看同姓份上我才提醒你一聲,今後不要再貿然施用,京都世家閨秀,可沒你想像當中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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