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到這時,太後還要與朕理論裴鄭舊案?此案本就缺乏確鑿,潘博雖反,然而其不過一介孽庶,甚至不得潘氏承認!連渥丹都是被謝饒平害殺,這便是朕相信劉渡之根由,但凡謝饒平與毛維之說,朕一概不信!”


    母親的稱謂變為太後,又自稱為朕,可見天子這時心情,然而賀衍這番話,卻讓十一娘暗下忍不住冷笑起來。


    馮伯璋府上奸佃一出,賀衍既然能立馬想到韋、毛二相背後主使為誰,心急火燎跑來含象殿質問,然而這時仍一口咬定始作俑作為謝饒平及毛維,這還真是……自欺欺人。


    但隻不過被賀衍的話一打岔,十一娘心頭的憤恨倒真平息下去不少,大約是天子這話太過滑稽了吧,反正十一娘瞬時間就心平氣和了,大有閑情聽這母子倆接下來又當如何爭論,然而韋太後終於沒再給她機會,冷冷說道:“伊伊,既然聖人不渴,這茶就不用呈了,你先回值舍去。”


    十一娘既然已經心平氣和,這時居然能報以微笑,脆脆道一聲喏,端莊穩重地退出。


    直到階下,她的唇角才終於忍不住泄露冷意。


    而在歸去值舍那叵長一段路程當中,十一娘這才意識到,太後竟然似乎有意留她在場,耳聞薛家將遇大禍的消息!


    這是太後進一步試探,抑或是真要牽連薛家!


    一時之間,十一娘竟然不能確斷。


    可對於一直處於不利的人,想法很難偏向樂觀,十一娘這時已經完全摒卻仇恨,隻為薛氏一族的禍福忐忑。


    無疑,那個佃作是太後有意安插,可最終目的卻撲朔迷離,但萬一要是太後意欲將京兆薛斬草除根……


    十一娘想到這個可能,眼前一陣陣發黑。


    唯一的希望,便是賀衍能力保,否則薛氏一族萬無生機!


    可以那人之懦弱,簡直一點希望沒有!


    也許貴妃……


    想到這裏,十一娘的腳步幾乎已經轉向,然而卻突然頓住。


    不,冷靜,必須冷靜,這時若去見貴妃,無疑連帶京兆柳也一並牽連!


    她下意識往值舍繼續走去,目光隻專注在自己的腳尖。


    也許這隻是太後的試探,不,太後不可能為了試探她這麽一個不足重輕的閨閣專程在馮府安插一個佃作!但太後既然容她旁聽,那麽一定會安排耳目留意她的行動,自己這時,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可難道就要眼看薛氏一族覆滅?!


    雖然得以新生後她一早作好步步艱辛的準備,可直到這時,才真正感受到了踩著刀尖前進的心情。


    深深的吸氣,又緩緩的吐出。


    頭重腳輕的感覺卻越發嚴重。


    但十一娘知道,她首先也是必須要做的是保持常態,如果在她這裏就先慌亂,先不論太後企圖,柳、薛二姓甚至是瑩陽真人與賀湛都不能安保。


    晉王,能否求助?不,晉王這時自保艱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助益。


    倘若貴妃與晉王在賀衍心目中已經勝過了生母韋海池,局勢便遠遠不至發展到這個地步。


    說到底,是賀衍不能依靠。


    而貴妃與晉王,卻盡都在賀衍庇護之下。


    十一娘表麵上有若閑亭信步,腦子裏卻飛速分析著眼下勢態。


    然而她最終沮喪的發現,倘若太後鐵心要治罪薛家,做什麽都是徒勞。


    明明已經立夏,然而一陣陰涼卻忽然包裹環繞,絕望,這樣的感覺一如當年!


    不,不能這樣沉淪於絕望。


    我也許應該想想,如果我是韋海池……


    這個時候鏟除薛家,固然是斷絕隱患,但決不利於大局,薛家為京兆十望之一,根底渾厚,姻親故舊盤根錯節,即便再以謀逆大罪,難保不會引起顯望自危,與裴鄭受汙時不同,太後已經張顯涉政,如果這時針對顯望,即便薛家不保,其餘世族也不會認可太後為所欲為,更不提,還有潘博這個虎視眈眈,一旦內亂,就是給予真正的叛逆機會。


    那麽……


    十一娘忽然眼中一亮。


    順帶考驗?


    大有可能!


    那麽,應當還會有跡象,比如賀湛,也應該會聽聞風聲。


    賀湛,十四郎,如果現在能與他碰頭就好了。


    但這無疑是癡人說夢。


    等等,如果真如自己所料,也許就在稍後,太後便會詔見!


    十一娘逐漸穩沉下心頭驚懼,最後一口深吸氣——冷靜!倘若明日出宮前太後不曾詔見,再想對策不遲,大不了……向賀衍坦誠身份,雖不奢想那人能撥亂反正,至少能贏得一些時間,孤注一擲!


    不過十一娘這走投無路下孤注一擲的想法沒有得到實施,甚至不及次日,就在當日傍晚,太後再次詔見了她,沒有任何贅述,開口即為告誡:“伊伊,明日你便將辭宮,雖然我知道你深悉宮規,明白禁內所聞不能泄露,但也是為你著想,才囉嗦叮囑,無論你與薛六郎情誼如何,都當明白薛家這時罪涉逆謀,這回出宮後,不要再與薛家有任何來往了。”


    十一娘暗下長籲,卻穩穩一禮肅拜:“太後囑告,兒必銘記。”


    一切如她所料的話,大約薛家是驚無險了。


    次日辭宮,三日後依然往上清觀,剛與瑩陽真人見了個麵,就被賀湛好番胡攪蠻纏,幾乎是硬扯著十一娘避眾“閑談”。


    十一娘這才知道,早在她知情之前,賀湛竟然已經率先得了韋元平的警告。


    “太後勢必要以逆謀之罪牽連薛家,韋元平特地告誡我莫與陸離來往!”


    十一娘更是長籲口氣:“十四郎,你當然沒有輕舉妄動吧?”


    “那還用說,我明知做什麽都無用,便連你辭宮當日都沒急著去見,捺著性子等到今日!依我想來,太後明知我與陸離交近,韋元平竟然還有意泄露這事,越是說得嚴重,便越是蹊蹺,此時看你這神情,我才徹底放心,十一娘,想必你在宮中,也聽聞了這一消息罷?”


    待聽十一娘仔細說了一番這十日的經曆,賀湛卻一巴掌拍向她的發頂:“若非咱們心有靈犀,非得露出破綻不可,我比你整整先知道了兩日,即便不會直撲薛家那般草率,隻要當你出宮時即往柳府,太後必定生疑,而你,倘若這回為了避嫌連上清觀也不來,無疑便是告訴太後已經察覺到她在試探,真夠人出身冷汗。”


    多日忐忑如今放下,十一娘才將當日聞聽變故時的心情一一細訴,原本是要與賀湛相互印證,判斷薛氏一族是否真為有驚無險,然而一抬眼卻看見十四郎一臉奸詐的笑容,柳大千金一時呆怔。


    “五姐。”賀湛竟然改了稱謂:“即便薛家受牽族誅,也不到絕望地步吧,隻要你我安好,京兆柳還在,還有王七一族,怎麽就沒了機會?即便你擔心昭兒,大有機會將他救出,何至於到向賀衍,不是,向天子坦誠相見孤注一擲地步,你究竟舍不得誰死呀?”


    十一娘聽了這話後反而鎮定了,大大方方回應:“我與陸離是知交,曾經險些成為夫妻,我欣賞他,也有過傾慕,但是十四郎,如今之我,所思所願你也清楚,我無睱分心,更加不願分心,男女之情對我而言一點不重要,甚至婚姻都隻為我謀大事手段之一,工具而已!可是阿姑,可是你,可是陸離,可是薛家,可是柳家,無論你們任何一方遭遇危難,讓我眼睜睜再經曆生死離別,這都是絕望,失去任何一個人,我都會痛不欲生,我舍不得,你們當中任何一個。”


    十一娘又是一笑:“難怪你前些時候那般怪異,原來是存了這種想法,十四郎,我與陸離早就成為過去了,當我屈從與家族之令嫁給賀衍時,就是已經放棄了他,我從不後悔我那時選擇,我後悔則是……無能挽回慘禍,裴渥丹是個失敗者,所以她才會被人毒殺,可她又無比幸運,因為成為了柳十一娘,我與她,固然都是一人,但如今之我,比當時之她,肩上責任隻有更重,所以十四郎,不要再做那些無用之事了,我相信陸哥比誰都明白,有些事已經永遠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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