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的出現顯然大出賀淇意料,以至於打亂了全盤計劃,晉王未死,韋氏篡政便喪失重要罪證,而賀淇早前言之鑿鑿,堅信天子會將帝位傳承給晉王這個同胞手足,可眼下他又如何甘心輔持口口聲聲斥他為大逆之徒要當場斬殺的晉王登位?他賀淇既然無緣大統,是韋氏專政抑或賀燁繼位其實並無差異,然而賀淇雖然野心勃勃,卻並未愚蠢到家,知道眼下如此情勢,就算他仍舊不依不饒,能夠相助他的不過三、五擁躉,卻坐實了犯上作亂的罪名,決無可能贏得禁衛支持,趁亂殺出重圍都是癡人說夢,更不說再振旗鼓奪取大統。


    雖然萬般不甘,但汝陽王這時也隻好承認大勢已去。


    好在南陽郡王還沒有棄汝陽王不顧,上前為其求恕:“太後,汝陽王雖有不敬之行,然則也是因為輕信匿書之辭,才至於心生誤解,望太後念其本意是為為護君國之重,並非叵測之圖,恕其不敬之罪。”


    宗正卿既已明確表態願遵遺令,太後倒也不願橫生枝節,眼下若能安撫宗室達成臨朝聽政才是最為有利的結果,固然心裏雖然恨不能將汝陽王立即處死,卻也清醒意識到不能急於一時,否則說不定汝陽王一黨會將匿書一事也栽陷在她的頭上,說她是故布陷井害殺汝陽王,豈不又會授潘逆以柄,讓他打著諸如“親君側”“護皇族”的旗號進逼國境?


    是以反倒以大度寬容的姿態,安慰起依然對賀淇怒目而視的晉王來:“汝陽王確是因為輕信奸侫之言,燁兒,如今最要緊是穩定局勢,你阿兄……你阿兄膝下無嗣,卻病重早逝……他一貫待你親厚,雖也想過依據禮法之規立你為君,然而到底憂慮著你性情急躁對於國政又從無涉及,隻怕你擔當不起這一大任……”


    “阿母不用多說了。”賀燁隻覺胸口像是被一把鈍劍來來回回切割,滲出血氣直衝咽喉,他狠狠吞咽,語氣雖然沉著,眼前卻是一片血紅,如此也好,他看不清韋氏那偽善的嘴臉,才能壓製住心頭洶湧的悲憤。


    兄長臨終之前,的確遺言他要代之盡孝,如今雖然距離韋氏近在咫尺,隻要動手,必能將這婦人扼殺當場,可兄長屍骨未寒,他怎能行此狠絕之事?


    這個女人雖然是他的死仇,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可她到底是兄長生母,臨死之前,依然放心不下交托他務必善待之人。


    韋氏若死,他也一定難得善終,豈不是白白讓義川抑或汝陽占據權位?


    如此,兄長才真是死不瞑目,而他賀燁九泉之下也無顏以對。


    “賀燁自知頑劣不堪大器,辜負兄長寄望,可賀燁即便百無一用,也當牢記兄長臨終囑托,孝敬阿母,倘若有人膽敢對阿母不敬圖謀不軌危我君國,賀燁即便豁出性命,也決不讓其得逞。”


    這話說得異常沉冷,但太後卻清清楚楚將賀燁的悲痛納入眼底。


    這一刻她相信賀燁已經完全臣服,因為她相信賀燁對天子的手足情深,這些年來,賀燁就算頑劣暴戾,卻不曾對天子真正在意親近者任何冒犯,無論是從前裴後,抑或後來貴妃,甚至對瑩陽真人都是恭敬有加,連帶著對柳十一娘也頗多“容讓”,在自己跟前雖然不算乖巧有禮,到底也沒有真正冒犯,誰讓這些年來,便連天子這個親生兒子,也對她多有逆反呢?可到底是血緣至親,兒子臨終之前,畢竟還是為她這母親處處著想,既特意囑托賀燁要代他盡孝,賀燁當然不會違逆天子遺令。


    這麽想著,太後心中竟然隱隱升起得意之情。


    小崔氏,你若在天有靈,眼見你這兒子如今對我俯首貼耳,豈非要捶足頓胸?要怪就怪你咎由自取,當初想得太過簡單,以為先帝顧惜崔氏一族就能為所欲為,殊不知先帝雖然對崔後念念不忘,卻極其反感女人過於強勢,而你又並非出自崔後嫡支,說到底,不過一族親而已。


    你死得太早,甚至沒有時間與機會教導你這唯一骨肉,可我卻生了一個孝順友睦的好兒子,是他徹底恩服賀燁,如今才能為我所用。


    我暫饒賀燁一時又能如何?他之生死始終在我一念之間,我要殺他,如同踩死螻蟻而已。


    你就好好看著罷,看我們如何母慈子孝,看我如何將賀燁利用一盡之後,再把你寄予所有希望的兒子……棄之如履,他不會美滿,也決不會長壽。


    因為我知道你現在得意非常,因為眼看我白發人送黑發人,眼看我兒無嗣而終。


    不要太高興,我縱容賀燁,最多也是……年近而立,我決不會,容他比我衍兒更加命長!


    太後緩緩伸直手臂,朝向賀燁。


    “燁兒,你來,來阿母身邊……”摟著這個雖然年少體魄卻健如成年的“兒子”,太後不由又痛哭流涕:“你阿兄,他臨終前最為放心不下,唯有我母子二人,因此一切都是為咱們著想……他知你曆來厭倦禮矩規束,才打破禮法陳規不欲傳位予你,可宗室王公雖有成年男丁,卻無一能夠放心交托咱們一雙孤兒寡母,是以,才作決斷,欲為先帝再過繼一子,是你從弟賀洱,將來他便是你三弟,你要協助阿母教導幼弟,待他成人,繼承你阿兄遺誌……剿滅潘逆克製北遼,複我大周興盛之治!”


    “賀燁謹遵兄長遺令!”這一聲應諾,越加沉啞。


    被迫受困於婦人懷中的少年,眼中淚意漸褪,墨眸暗晦如夜。


    這的確是我要做到的,當時未及向兄長允諾,此時雖晚,然勢必銘刻於心。


    做為君無明令依據禮法的第一繼承人既然都已表示臣服,原本就以平息幹戈為首要責任的南陽王自然再不會有任何質疑,緊跟著跪地口稱遵令,那些尚有遲疑的宗室眼見汝陽王居然比義川王還要領先表示臣服時,自然也都“心悅誠服”,反而是某些早就習慣了貪圖享樂不涉政務的宗室竟成為落後一撥“醍醐灌頂”者,匍匐稱諾時顯得手足無措慌裏慌張。


    太後終於長舒口氣,直到這時才肯放開懷抱,於是賀燁也終於可以“自由呼吸”,隻他低垂的眼眸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血光一掠。


    從今以後才是真正開始,韋太後,我會更加努力忍辱偷生,無論你再給予我多少恥辱,當我坐上那張寶座之前,我都會報以臣服姿態逐一笑納,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你之指掌,也請你千萬保重,因為我……答應了阿兄,奉你頤養天年,好好等著我之善待,好好看我如何剿滅潘逆恢複盛世,我原本並不在意權位寶座,但那既是兄長之寄望,從此便是我之企圖,我明白兄長真正想要達成之事,所以太後……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你安於榮養,再不受朝政之累,到時,你應能真正體會兄長曾經是多麽孝順,又是多麽痛苦。


    眼看大局將定,太後正欲宣告治喪事宜,然而終於保得性命不受罪責的汝陽王這時卻飛快冷靜下來,明知賀洱繼位雖然在所難免,可他卻仍然沒有放棄最後的爭取。


    “太後,恕臣直言,聖上雖有遺令立三郎為君,囑其大婚成年之前暫由太後主政,乃仿當年文宗托孤陳例,然,文皇後雖因聖囑臨朝聽政輔佐幼帝,卻亦有宗政堂決策輔政,三郎年幼,又無父祖在上,太後未免分心於教導,顧及軍國大政難免有所耽怠,因而臣有諫言,當仿陳年之製,於政事堂之上再設宗政堂輔政。”


    當年文皇後臨朝,特設宗室郡王以上組建宗政堂,職責與政事堂殊無二致,故宗政堂諸王皆稱輔政王,這也是當年文武百官以及宗室王公信服遺令的根本,不疑文皇後有篡政之欲,眼下賀淇以舊製為據,當眾提出再組宗政堂,不說太後難以反駁,實際上連義川郡王也大為讚同,反而唯有賀燁一臉懵懂,似乎弄不明白宗政堂設立與否有何厲害,隻冷笑質詢:“賀淇,你項上人頭能保多得阿母寬容,眼下又想再生是非?”


    “晉王此言差矣,太後臨朝宗政輔佐原為大周舊例,亦是為防重臣欺君,宗室畢竟為君國基石,不僅是臣民,更為君上親族,如文皇後有堯舜之德,尚且重視宗室諸王輔佐擁戴,太後如今既效文皇後以聖母聽政,自當納從善政,方為有利君國,不負遺令之托。”賀淇這時沒再質疑大位歸屬之事,甚至沒有反對太後臨朝,隻不過諫言太後效仿當年舊製,的確有理有據占據公義,這也算是他急中生智,雖然不得不暫時放棄皇位,好在還有望爭取實權從長計議。


    太後隻覺一口悶氣憋在胸膛,可眼看連義川都沒有反駁汝陽王所諫,心下不由冷笑連連——


    看來,心懷圖謀者遠非一個賀淇,也好,她也剛有打算試探義川,倘若這也是個貪婪過勝者,倒比賀淇賀燁更加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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