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對韋太後一直心懷鄙夷,這回得知竟然是義川之子賀洱繼承大統,韋海池就此名正言順臨朝聽政,又哪會心悅誠服?他先是有意接近南陽郡王,意欲從這位宗正卿的口裏打聽宗室們為何放著晉王賀燁不顧,心甘情願讓韋氏得逞,哪知南陽郡王對他不理不踩避而遠之,於是榮國公隻好親近另一輔政王賀淇。


    兩人就此“一拍即合”——


    文皇後當年設立宗政堂,固然是為避篡政之嫌,也確有與宗室王公共治國政之誠,那時宗室尚還繁盛,成年親王都有十好幾個,故連郡王其實都沒有資格加入宗政堂,又哪比得如今?因為英宗朝諸王謀逆導致宗室不少獲罪,再兼肅宗、德宗子嗣單薄,連續兩朝因為皇子得封親王者竟隻有賀燁一人,偏偏又未及冠,再兼不學無術,雖然在宗政堂保有一席之位,實際上也是因為韋太後堅持的結果,賀燁顯然隻能對太後唯令是從,並不可能真正參涉朝政。


    而諸郡王當中,南陽王顯然也隻是形式上的存在,並不樂意幹涉朝政,義川王又是顯然的“韋黨”,就越發顯得汝陽王賀淇勢單力孤,是以這位回過神之後,立即上諫因宗室“凋蔽”,宗政堂唯有幾人豈非有名無實,理當破格擢升諸國公入政,韋太後明知賀淇是意欲固勢,但她既然留了賀燁性命,並允準再置宗政堂,本就是為了先利用賀燁與義川斬除賀淇,也不懼賀淇逐漸坐大。


    讓那些野心勃勃心懷不軌者暴露本心,才更利於一網打盡永絕後患,所以太後幹脆利落允準賀淇所請,於是宗政堂便又加入了洛王一支不少僅封國公的成員。


    汝陽王在宗政堂既然有了話語權,第一個針對之人就是元得誌,汝陽黨質疑元得誌既非科舉入仕又非出身世宦之族,何德何能執掌尚書省甚至拜相?再加上榮國公的及時投誠,於是汝陽王力薦榮國公為尚書令,入政事堂為首輔之一。


    賀淇此舉,顯然不僅僅是要爭取宗政堂的話語權,而是欲將勢力滲入政事堂,如此才能達到與太後黨分庭抗禮目的。


    同時,在榮國公的勸諫下,賀淇也同意必須拉攏晉王燁,最好是挑唆賀燁與太後生隙,甚至於為奪帝位倒戈相向,晉王燁若與太後拚得魚死網破,他賀淇豈不是能坐享其成?


    於是就算榮國公尚還沒有如願爭得相位,盧銳便已經聽令行事糾纏賀燁,當然也沒樂觀自信到立即說服賀燁倒戈的地步,用意無非是想讓敏感多疑的太後先生防範,當賀燁舉步維艱甚至生死攸關,那就不難說服其孤注一擲與韋氏你死我活了!


    又說盧銳,原本就是個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這回入宮哭喪頗多限製勞累,簡直讓他苦不堪言——他之曾姑祖盧太後為大行皇帝祖母,而其祖父榮國公又為宗長,盧銳是長房嫡孫,論來是大行皇帝晚輩,故四十九日喪儀必須全程參與,罷朝儀雖然告一段落,然則一日三個時辰長跪哀哭,再兼隻能以粥素充饑和衣臥席的苛陋居食委實讓盧銳難以適應,好在眼看不少宗室子弟先行買通內宦補以“加餐”之舉,盧銳頓時有若醍醐灌頂。


    古禮規定,服喪期內本當居陋服素,而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般嚴格的喪儀其實不拘庶民,反而越是貴族之家越應遵奉,可自從兩晉以來,喪儀製度日漸寬限,養尊處優的貴族根本不可能做到服喪期間不進葷腥居臥草廬,是以隻要做到丁憂服喪不興宴慶,是否高榻軟枕是否戒絕酒肉已經不再重要,於是偶然出了個真正的孝子,必然會大加表彰——大周文宗時期,就有一個出身世族卻家境沒落的士子,因連續十年之間,逢祖父、父、伯叔接連辭世,此子為守孝道,變賣家財不應舉業,最後窮困潦倒到了年過而立竟討不到媳婦的地步,因當地縣令聽聞其孝行,故舉薦朝廷,於是不經舉試而得出身,後官及四品,不僅重振家業,直到如今還有人對其孝行津津樂道奉為典範。


    其實這原本是世族子弟應當遵遁的禮法,然而因為“世風日下”,偶然出了一個遁規蹈距者,就此成為“道德標杆”天下典範。


    賀衍若非君帝,論來不過是盧銳一個遠房表叔,單講血緣親情,盧銳自然不會為他服喪,頂多奉上喪儀哭拜一場罷了,隻不過天下沒有那麽多“若非”,盧銳縱然愚狂,而不至於做為不敬君父的舉動,然而眼看著諸多宗室子弟都能用錢銀買得糕點甜食以慰腹腸,那些食物雖然不比大魚大肉,總比素粥強上十倍,盧銳心想既然宗室子弟都敢明目張膽有違喪儀,可見世道如此皇室也不至於苛嚴太過,自己若不效仿,豈不自找罪受?


    事實上盧銳的以為也並非愚狂,皇室如若當真苛嚴,閹宦們又哪有糕點甜食可售?


    雖然太後無睱主管治喪,將治喪事宜完全交托宗正卿夫婦,然而南陽王妃畢竟隻是外命婦,後宮事務眼下也隻好交托賢妃元氏,對於賢妃而言,賀衍駕崩對她有利無害——皇帝從來對她不聞不問視如不見,賢妃早早就斷絕爭寵之心,一門心思隻在於討好太後,眼下龍馭賓天,太後真真正正臨朝主政,淑妃已死,貴妃又奇跡般地焚宮自盡了,賢妃自覺已為後宮之主,小皇帝眼下路都走不穩,娶妻且有段時日呢,後宮豈不任由她橫行霸道?


    於是服侍宗室王公、皇親國戚哭喪飲用的大利“買賣”,賢妃自然要一手壟斷了。


    盧銳買通那內宦,恰巧就是賢妃心腹,這日整整三個時辰哭喪告滿,盧銳幾乎迫不及待回到暫居之處,位於門下省旁的少陽院中,臨時搭建一處專供哭喪者歇息的氈房,眼看案上已有內宦準備的食盒,正欲大快朵頤,忽見一女掀簾而入,雖身著素服,卻麵若春桃,這讓數日不碰女色的盧銳頓覺垂涎不已,然而故作一本正經,起身詢問:“阿監為何來此?”


    這處隸屬外朝,雖有內宦出入,但鮮少見到宮女,盧銳又畢竟是皇親國戚,對宮廷禮規並非一無所知,有此一問時屬正常。


    阿祿先禮後答:“鄙下為含象殿宮人,奉太後之令,傳晉王入見,怎奈何遍尋不見,打聽得知近日郎君與殿下頗為交近,故特來詢問,未知郎君可曾見著晉王?”


    什麽特來詢問,無非是韋太後察覺自己與賀燁交近,遣人前來試探而已!


    盧銳自然不會放過這回送上門來的挑撥機會,帶笑起身:“我早前才聽聞殿下似乎是和趙國公欲往昭德寺。”


    “如此,多謝郎君指告,鄙下告辭。”阿祿緩緩轉身。


    盧銳近前一步:“阿監留步,昭德寺雖處禁內,然必須經過含銀、昭訓兩處門禁,阿監雖受太後之令,未知可曾帶有太後特旨?”


    宮女原本不得出入前朝,更何況喪儀時期,然而因為此時是由太後主政,阿祿做為含象殿宮人自然會有一定特權,但要出入門禁仍然需要太後特旨,故阿祿隻好據實相告:“少不得先回含象殿,討得特旨後再往傳詔晉王。”


    盧銳挑眉:“太後傳詔晉王應有要事,阿監一來一往豈不耽擱?在下願代阿監行此一遭,阿監莫不如在此暫候,更加便宜。”


    昭德寺既然建於禁內,本為君帝便宜時禮佛之地,逢此國喪,昭德寺住持自然也會參與喪儀,不少宗室王公待哭喪暫歇,也會前往昭德寺禮敬祈禱,以示忠誠之願,是以對參與禁內喪儀男賓並未禁止,憑符令即能出入,盧銳既然自請代阿祿傳令,當然更加便宜。


    可盧銳卻顯然居心叵測,他隻需在晉王麵前語焉不詳,豈不耽擱晉王及時入見,太後必然會更生疑心,待他歸來之後,再添油加醋對這宮人說道一番賀燁的不以為然,有這宮人煽風點火,賀燁豈不更加會受太後怒責?


    因而盧銳生怕阿祿拒絕,忙不迭地抬腳往外:“阿監在此稍候罷。”


    他當然不曾想到,等他前腳一走,阿祿便從袖子裏取出一小巧瓷樽,將內中液體傾注進了瓷甕之內,尚且溫熱的甜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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