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帳垂隔,葦編卷舒,偏殿裏西向這個空間不算寬敞,便顯出牡丹屏下那個玉沁冰甕仿佛特別碩大,太後懼熱,立夏以來,便將日常辦公之處換移到此避陽之地,這時她斜倚龍頭憑幾,視線似乎落在冰甕渾圓的敞口,這樣似乎更覺涼爽幾分。


    隔間靜謐,蕉扇落下無聲,隻帶動絲帳微起悄伏,唯有太後口訴敕詔的語音,輕而明晰。


    韋緗在一旁奮筆疾書,自然不是單純記錄太後語述。


    敕令頒行,需以駢儷文體,莫說太後,便是許多帝王其實都沒有書詔這一文體的文才,故而才需中書舍人一類官員依據口詔擬寫,幾經修訂後方得頒行天下,故而曆朝曆代,雖難免不學無術者占據高官,但執筆擬詔者,必定不能胸無點墨,這也是行科舉以來,凡擬詔官員,多數都是進士出身的重要原因。


    十一娘悄悄入帳之時,已見韋緗書成,輕聲誦知,太後微微頷首,示意韋緗可將草詔交予竇輔安,由這心腹再交中書省官員修訂。


    也是直到這時,太後才留意見十一娘返回,伸手招了一招,讓她跽坐近前。


    “瞧你這滿麵凝肅,可是四娘也有什麽為難事?”


    因著王七郎的緣故,柳蓁唯有對十一娘這堂妹親近幾分,這事太後一直清楚,當年王十五娘遇險,柳蓁豈不就是央告了十一娘入宮打探?那麽今日請見,其實不算奇異,若柳蓁毫無動靜,事情才顯得有些詭異了。


    原來太後初聞柳蓁請見時的別外吃驚,其實隻是裝模作樣而已。


    反而十一娘起初是當真震驚,隻不過在見過柳蓁之後,才感“原來如此”。


    這時聽她這樣回應——


    “四姐是為三哥之事,滿懷擔憂……世父才剛調任江南道,三哥不知為何便求轉調征軍,四姐苦勸,三哥仍舊堅持,眼看著無法挽回,四姐無可奈何之際,才冒昧請見,是讓我再盡努力,看看能否勸解三哥回心轉意。”


    曆來戍守邊軍,都是多多益善,隻因戍軍不比禁軍,尋常苦累不提,也更多可能會奉令出征,一旦上了戰場,生死便不能保證,危險更甚,因此雖戍軍也不會魯莽征用不明底細者,但如柳彥這樣的世家子弟禁軍士勇,倘若自願調任戍防,朝廷當然是持鼓勵態度,更別說柳彥這回是要轉調征軍,直接請命上戰場。


    又有柳信宜、柳均宜兩個叔父鼎力支持,為他奔走請調,這事更加十拿九穩。


    要說柳彥轉調征軍如此容易,為何拖延至今?


    難處就在他是京兆柳子弟,並且還是嫡宗承嗣長孫。


    戰場多風險,更兼大周從英宗以來,就有重文輕武的跡象,即使取得戰功,也不如文官尊榮,世家子弟對從軍的熱情不高,更不說承嗣長孫對顯望門第而言何等重要,家長又怎能許他任性犯險。


    柳譽宜若是對獨子從征一事不聞不問,太後必生疑心。


    但這時柳譽宜已經調任江南鞭長莫及,太夫人借這機會利用柳均宜這個師長鼓動一腔熱血的柳彥遠赴戰場,讓他置身險境才是恰當時機。


    更不說因為最近動用儲備財糧繼續支援新厥征蠻一事,政事堂與宗政堂因意見相左吵得不可開交,太後於朝議時慷慨結詞,為諸蠻屢屢劫掠疆城,導致民不聊生家破人亡甚至被擄蠻部而痛心疾首,堅稱是為平息邊亂庇護國民,才必須支持已經示誠效忠的新厥統一諸蠻,立意之仁德,眼光之廣遠,又在中書省主書徐修能帶領下,不少士人以詩賦讚揚,對軍政一無所知卻空有滿腔熱血的百姓無不崇頌太後胸懷,居然不少壯士受輿論鼓動而自願從軍甘往戰場,可謂群情激昂,在如此大勢下,柳彥被親長鼓動請調從征豈不情理之中?


    柳彥從征一事,不可避免會驚動韋元平,更別說職責為監視百官的竇輔安了,消息早就傳到太後耳中,也斷定是太夫人“釜底抽薪”的意圖,太後甚至交待了韋元平提醒柳彥莫要中計,奈何柳彥“中毒已深”,根本不為所動,也難怪身為長姐的柳蓁病急亂投醫,居然寄望於十一娘這個堂妹身上。


    “四姐既然都無功而返,更何況我?”十一娘苦笑道:“但四姐既然不惜請見相求,還望太後允準,許兒一日沐假。”


    其實要阻止柳彥前往疆場,還有一個辦法便是下令所屬衛部不準請調,太後猜測柳蓁這回請見也許懷有這層心思,但十一娘不可能作此不情之請,眼下太後分明主張征服諸蠻,這一主張又甚得民心,朝廷既然鼓勵從軍出征,若是為柳彥一人鬧出什麽不利民心的風波,那豈不是節外生枝?太後任是多想拉攏十一娘,也不可能為此有損大局之事。


    因而這時十一娘隻求準假,太後倒甚覺安慰,再一次暗讚丫頭懂得進退。


    “一日太短,幹脆我便許你十日假期。”太後如此慷慨,再度讓十一娘銘感肺腑。


    “十四郎離京兩月餘,瑩陽孤身一人未免寂寞,這十日你便好好陪一陪她,也算安慰。”太後又道:“三郎熱血果敢,果是我大周好男兒,隻四娘到底是他長姐,有所擔心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伊伊不妨轉告四娘,就說我會交待下去,三郎若往征場,雖說難免與蠻人交戰,軍中也有照顧,若能爭得戰功,朝廷定會褒賞,如此四娘也能安心一些。”


    太後既然答應要將柳彥“納入羽翼”,風險自然又會減少許多,這麽大的一個人情,十一娘自然不會推拒,謝恩之後,卻是一歎:“這十日要累緗姐姐勞忙了。”


    這話音才落,卻有宮人入稟,道是徐主書已在殿外候見,太後道一聲“允見”,卻破天荒對十一娘多說了兩句:“我欲授徐郎起居舍人之職,今後敕詔又有一人就近草擬,放心,累不著緗兒。”


    十一娘心中一動,但當然不會顯露出任何情緒來。


    其實起居舍人本身職責與起居郎類近,並無草擬敕詔之責,然而因為長伴禦駕,甚得信重,故交令擬詔也是常有之事,甚至時常會受天子垂詢政務,與之商議國政,如今賀洱年幼,是太後臨朝聽製,故起居舍人與起居郎之職並未設置,這倒不是因為太後身為女子必須避嫌,完全是因太後不願一言一行皆落旁人耳目,說到底,太後並無足夠信賴之人授予此職。


    賀湛多年努力,陸離也在新帝登基一事上立下功勞,可都不足以讓太後委以此等近身之職。


    不想徐修能卻脫穎而出,他不過是因晉安長公主大力舉薦,甚至與如今的長官韋元平都並不親近,卻偏偏就能贏得這般信重,可見其心智非同一般,也難怪這兩、三年屢屢行事都能中正太後下懷。


    其實韋太後這時倒不是對賀湛與陸離兩個新起之秀戒備懷疑,隻不過賀湛與韋元平過於交近,太後暫時還不想讓他參涉更多機密,之於陸離,太後更加知道他雖然才華出眾處事穩重,但頗有士子風骨,有些陰暗事不便讓陸離知悉,一句話總結,對陸離雖然可以重用,但僅限光明堂皇之事,這點與十一娘倒類近,太後不願讓兩人察覺她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唯有徐修能,圓滑多詭,行事不拘正道,又無家世憑借,可野心甚大,並不甘長居人下,倒頗得太後親睞。


    不妨給他一個平步青雲的機會,中不中用還要經過驗證。


    自從臨朝以來,太後實受人才匱乏之困,舊日黨徒已經不足授用,必須得發展一批真正的才能之士,方能滿足各種需要。


    這時,又再提點十一娘一句:“將來伊伊與修能理應好生配合,你們可算我左膀右臂。”


    十一娘從這句話裏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不由將疑惑顯現麵上:“那緗姐姐……”


    “緗兒年歲已大,婚事不能再耽擱了。”太後隻說這一句,便對十一娘笑道:“先與同安道別,今日你便出宮罷,記得好生安慰四娘,隻是……勸解三郎之事最好莫讓你祖母知道。”


    幾乎點明了這事背後,是韋太夫人“不懷好意”。


    十一娘稍紅了臉,仿佛心感羞慚:“多謝太後提點。”


    當離開篷萊殿,十一娘臉上神色凝肅。


    但願是她想多了,太後當日不過隨口一提打趣韋緗而已,不是真要作媒,撮合韋緗與邵廣……


    算來,十四郎如若諸事順利,這時也已經處理好嶺南那樁公案,準備帶著邵廣啟程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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