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此計雖然是為讓毛、元兩相生隙,眼下看來,也的確達到目的,但倘若元相選擇與毛相開誠布公,毛相又豈會承認是他在後授意?如此一來,魏氏豈非就會被毛、元二相遷怒?魏氏畢竟是澄台長嫂家族,若是遭遇險難,難道咱們要坐視不理袖手旁觀?”


    這還真是個活菩薩,為無關緊要之人操不盡的閑心!賀湛忍不住白了邵廣一眼:“元得誌若察根究底,不說魏氏受牽,就連十一娘也會暴露,需知那方氏可沒那腦子為小姚氏出謀劃策,中間還牽涉著十一妹婢女!博容,你可是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元得誌可不如你一般磊落,他決無可能對毛維開誠布公,也根本不可能追根究底……元得誌是對小姚氏之死耿耿於懷,不過難道你真以為他是為了‘妻妹’打抱不平?”


    “難道不是……”


    這下子賀湛與十一娘齊齊扶額興歎了。


    “元得誌此人固然睚眥必報,你也可以理解成為護短,但他卻決不可能為一時義氣之爭而不顧權利之奪,追根溯源,小姚氏是因何而死他無比清楚,說穿了,是因為義川王妃不容,因為韋太後不容!追究下去有何意義?我敢斷定,就算眼下,元得誌確信小姚氏是被毛維設計,他也絕對不會與毛維翻臉,咱們這番設計,作用其實不在當前,而在將來。隻有當毛維被咱們抑或旁人推到井裏,元得誌才會砸落那塊致命之石!”


    見好友幾乎要捶胸頓足,邵廣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單純,有些過意不去的“呃”了一聲,頷首表示心悅誠服。


    “若非深察毛、元稟性及行事,十一娘也不會行此計劃。”賀湛的鬱堵這才消緩了幾分,語氣複又低平下來:“元得誌隻是暗暗生疑,並不會察證,我那長嫂除了引薦方氏,根本沒有參涉其中,也不會懷疑另有蹊蹺,方氏更不會懷疑她自己,根本意識不到她是被十一娘利用。”


    “令嫂也就罷了,方氏為何不會察覺?”


    這回換作十一娘為邵廣釋疑了:“因為從始至終,碧奴都未直接為小姚氏如何固寵出謀劃策。”


    方氏一提小姚氏,碧奴便諱莫如深,還是方氏自以為是的編造了個表妹出來,才“套”出碧奴建議,方氏又哪裏會察覺碧奴真實用意。


    邵廣總算厘清了這點,倒對十一娘拱手說道:“小娘子智計果然非凡,小心謹慎更是讓在下佩服不已。”


    十一娘也不謙讓,趁機提醒:“是以,邵郎將來必須留心,許多話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而要讓對方設計套話,這樣才能不露痕跡引人入陷,我不望邵郎行此詭詐之術對付旁人,但需得防備心懷叵測者言辭當中陷井。”


    邵廣這回是當真“獲益匪淺”,需要消化的東西太多,良久默默。


    賀湛這才對十一娘說道:“我歸來才得家人稟報,蕭小九近些時日與那莒世南來往十分頻繁,私下找他問了一問,竟知是因十一妹囑托?”


    十一娘這下倒是一呆,搜索了一陣記憶,有些哭笑不得:“還真是起源於我,不過我可不曾想他竟真與莒世南接觸密切,莒世南這人頗有些詭異,還得請托十四兄多多勸阻,莫讓蕭九兄與他交涉過深。”


    “我勸了,沒用。”賀湛一攤手:“小九斷定莒世南為俠義之人,決非劉玄清等欺世盜名之禍害,倒為了他與我爭辯了個麵紅耳赤,不過我仔細察了一番,小九也確實與莒世南忙著救助貧弱疾患,短短一段時間,靠著莒世南指點,與自己研習醫書,竟然學會了聽脈,似乎對天文曆法一類雜學也產生了興趣,我倒以為,小九天資確高,經史詩賦之外,多習一些雜學對他不無益處,隻要不學那套裝神弄鬼召人魂魄之術,就還不算誤入歧途。”


    “可莒世南來曆不明,又牽涉那一樁事……”十一娘往大明宮方向一指,當然就是暗示賀衍突崩:“還需謹慎才好……罷了,明日我即要入宮,隻好待重陽得假,尋機勸一勸他罷。”


    這些事情說完,賀湛也到了時間打道回府,他這還算新婚呢,論理今日都不該出門,隻是瑩陽真人到底對他有撫教大恩,讓新婦隨他前來正式拜禮也不算出格,但留宿就有些不妥了,更何況賀湛也不願讓袁氏留宿上清觀,導致新婚妻子產生任何誤解。


    瑩陽真人不可能會給袁氏任何難堪,倘若賀湛再有任何暗示,袁氏豈不會以為將來可以名正言順時常來往?這無疑會造成賀湛許多不便。


    辭行往外,婉蘿今日卻顯得比昨日活躍了許多,雖然唇角的笑容仍然透出幾許含羞,話卻多了不少:“真人聽聞妾身在閨閣時也喜畫藝,早前親自點撥,讓妾身受益良多,倒是又得了真人自釀清酒,讓妾身受寵若驚。”


    她依然習慣性地略微落後兩小步,緩緩跟隨,不曾並肩,語氣也拿捏得恰到分寸,愉悅輕快之餘,並不露阿諛諂媚,這樣的言行姿態,當然不至於讓人產生厭煩不滿。


    “不需受寵若驚,阿姑好釀酒,更喜饋贈親朋,你如今也算是晚輩,阿姑待你當然親近。”賀湛略有些猶豫,還是決定把話說明:“我為入宮方便,待假滿後仍會常住上清觀,可得委屈娘子替為夫在母親跟前略盡孝道了。”


    婉蘿步伐略微一滯,忍不住抬眸望向男子的側麵,卻很快又垂眸舉步,一息之間,仍舊是笑意莞莞:“妾身應盡之責,怎能稱委屈?”


    倒是賀湛站住了步伐,略轉了身看向她。


    婉蘿回應坦然溫和的目光,靨上紅暈卻不由自主地蔓延到了鬢角。


    的確是不含埋怨的——善於察顏觀色揣度人心的賀拾遺有此結論。


    於是便沒有乘馬,與袁氏一起擠進了車與,又忍不住多交待了幾句:“母親是什麽性情我也並不熟知,不過有長嫂在,應會照應娘子幾分,不過將來若有甚為難之處,娘子不便與長嫂商量,可遣人知會我一聲,我總不至於讓娘子受那些無幹閑氣。”


    隻要不牽涉大局機要,賀湛倒也不願為難袁氏,尤其倘若生母因為與魏氏之間的矛盾而遷怒袁氏,他也不會坐視不理,好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呢,至少在那個家裏,沒有必要對任何人低聲下氣,卻又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赫連賢這位姨母的尖酸刻薄,還有她那女兒暗暗遞送的秋波,賀湛頓生不愉,忍不住冷哼一聲。


    倒讓婉蘿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打量,見方才還和顏悅色的俊俏夫君滿麵陰沉,不由更是惴惴,遲疑輕喚:“夫君……”


    “是想起了一些惡心人。”賀湛忽又一笑,這一笑有若陰霾散盡,轉眼又是晴光曛豔。


    殊不料,某些惡心人這時也正談論著他。


    赫連賢母女兩人昨日留宿在賀宅,今日午後才返自家,故而當娘的此時方才聽女兒身邊婢女稟報了一些讓她怒不可遏的事,忙不迭地叫了女兒來跟前,罕見地板著臉訓斥:“柳十一娘不過一介庶女,哪值得你阿諛逢迎?竟還說出那樣一番話!若兒,可別告訴我你還存著那層心思,賀湛再是怎麽俊美,又論是如何前程錦繡,他也已經明媒正娶!”


    “阿娘這是從何說起?”劉小娘子頓時兩眼含淚,哽咽道:“女兒不過是因著柳十一娘得太後器重,昨日又因阿娘之言頗懷不滿,才轉圜罷了,就連父親,也是千叮萬囑需恃機與柳十一娘交好,阿娘卻因此誤解女兒,難道在阿娘眼中,女兒竟然是那等不知廉恥自愛之輩?”


    幹脆利落便一頭紮在了赫連賢懷裏,好一番尋死覓活、肝腸寸斷地哭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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